朱淑真:叫我如何不色不酒鬼
01
如果不是因为诗词,没有人会知道朱淑真。
就是有了诗词,朱淑真也朦朦胧胧,影子一般。
人们只知道:
她是宋代南方人,比李清照晚了数十年。
她家有东园、西园、西楼、桂堂、依绿亭诸胜,当非寻常人家。
她虽然没有李清照的倜傥洒脱、豪迈大气,但却才情相当。
她号称幽栖居士,还有一本《断肠诗集》传世。
她和李清照都有过一段令人艳羡的少女时代,但这美好,李清照更多在丈夫死后结束,而她,却在出嫁之时,就已终结。
她们诗词中的愁绪,虽然质地不同,但她十首里却有九首在诉,更滚滚不尽,照样载不动。
她还比李清照更能喝,更大胆,更无忌,是真正的“酒鬼加色女”。
02
朱淑真的父亲是一位官员,朱淑真也嫁给了一位官员。
此人是谁不知,朱淑真为何不爱不知,仍只知,她从此就陷于婚姻的苦痛,开始了没完没了的苦饮、愁怨。
“鸥鹭鸳鸯做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
婚姻不自由的时代,爱情就像撞大运,人还得竭力维持贞淑的假面,所以初期的朱淑真,虽“欲嗟流水琴中意”,还只能“叹向人间取次弹”,又作深情款款“圈儿词”。
然而时间一长,矛盾更深,失望更多,恶感更重,她渐渐就不肯敷衍了。
绳索重重捆绑,怎么办?所幸有笔有才,写得愁,能自诉。
子规啼处一春愁。
翠深红残已关愁。
莺梭柳燕织春愁。
危楼十二阑干曲,一曲阑干一曲愁。
不必西风吹叶下,愁人满耳是秋声。
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
愁愁愁,但已经是“此愁此恨谁人见,镇日愁肠自九迴”了啊,无人诉。
已经是“春花秋月若浮沤,怎得心如不系舟?肌骨大都无一把,何堪更驾许多愁!”了啊,命堪忧。
怎么办?尚有酒。
金杯满斟黄封酒。
且滞春光伴酒卮。
只凭诗酒破除春。
阁泪抛诗卷,无聊酒独亲。
啼滞酒杯消旧恨,禁持诗句遣新愁。
怕雨愁风用意深,付与酒杯浑不管。
……
这人生,真正是“一阵挫花雨,高低飞落红;榆钱空高叠,买不住春风!”
03
然而朱淑真若只有愁与酒,那她就不是朱淑真,若只有诗词,那她就不得与李清照大名并列了。
“春暖长江水正清,洋洋得意漾波生;非无欲透龙门志,只待新雷震一声。”
她心中自有猛虎咆哮。
“茅舍疏离,半飘残雪,斜卧低枝,可便相宜;烟藏修竹,月音寒池。”
“跃藻白鱼翻玉尺,穿林黄鸟度金梭。”
她同样有自然之美,自由之性。
“征鸿有阵全无信,黄菊多情更无香。”
“菊有黄花篱槛边,怨鸿声重下寒天。”
爱菊之人,冲淡而高傲,这一点她与李清照更是相同。
所以朱淑真就不只有愁与酒,她还有“妇人虽软眼,泪不等闲看。”!
她即便曾愤怒写下这样的诗句: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吟月又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闷无消遣只看诗,又见诗中话别离;填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知疑。”
大胆控诉,连自己的才气都怨恨起来,但她终究是要“梅花恣逞春情性,不管风姨号令严”的!
生命热力爆发,朱淑真一旦开始向世界宣战,那可真是付与真情浑不管,于是大胆追求爱情幸福的朱淑真,终于就有了这样的情事:
“庭外湘桃一萼红,多情特地振春风。仙境已露真消息,迴作新花发旧叶。”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画: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离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我的婚姻我做主,爱情找到了,就不再有怕,无所在乎,真性情的朱淑真在那个吃人的礼教时代,可真够勇敢,真够大胆,真够撼人。
04
朱淑真长于白描,是南宋白话词派的代表,她的写愁别致动人,有许多名句名篇传世。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摸着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冰梦不成。”
像这首《木兰花》,就绝对不输于任何诗词大师。
朱淑真的情事,大概发生在丈夫出于某种原因,撇下她之后,她后来甚至决然回到了母家。
然而不幸的是,她遇到的是渣男薄幸儿,那个男人在得到她之后不久,就玩起了失踪。
在卫道士们眼中,朱淑真的诗词就已经是轻薄,而她的作为,就更只有被视为不贞,于是追寻粉色之梦的朱淑真,就终于被那个时代扼杀。
她大概死于投水。
“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被父母一火焚之……”(魏仲恭)
这样一个奇女子,是青蛇,如乌鸦,没有人容得了她,即便是父母。
她和她的诗稿,就这样被父母焚烧,一并化为了烟雾、飞尘,人不知其生年,也不知其死日,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
她于朦胧中来,于朦胧中去,仿佛是流丝的暗影,所幸的是,她终究能通过诗词,穿透历史的浓雾,留下自己的颜色,渐渐醒目为一萼红。
05
一位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唯一可凭艺术成就、作品数量,与李清照并肩的奇女子。
一位就连性情、遭遇、活法,都与李清照非常接近的奇女子。
同样有最真的性情,最活泼的生命力。 同样在一生追求最高等的情感,最人性的活法。
同样是个体生命意识蓬勃,菊之雅洁、酒之醇厚、牡丹之高贵、流光之溢彩并存一身。
只可惜,她们生不逢时,也同样成了时代祭坛上的牺牲品。
我毫不怀疑,李清照、朱淑真如果生在现在,她们一定会是前卫时尚才女,弄潮儿。
但是爱情不是拿来卖的,女权不代表放纵,独立自由、个性解放决不是立异标签,我更不怀疑——
当年只有抗争,从未迷失,只争自由,绝无低俗的她们,在今天,一定还依然会是那种尊重生命,尊重情感,尊重文字的格调女人。
她们这样的女人,宁可死,不自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