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一二事8
夏末秋初，午后。
窗外蝉声零落，窗内呼吸声浅。陈离最喜欢午休的时刻，没有老师一声声说地唠叨，没有同学暗较着劲儿地绷紧一根考试的弦。
她喜欢这种又慢又静的节奏。
幼年时期的午间，她也不喜欢和大人一样打盹儿。
乡下的午后，古树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泥路小径旁的野花随风轻颤，还有村头的戏台上，木板舞台的嘎吱作响。村里的大人孩子，各自于房安睡，进入短暂闲暇的梦境。
每到此时，时间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她最喜欢在这个时候，怀揣一部诗集，晃出门槛，沿着家乡的小路，悠闲地走。
爬上微微隆起的山包，那颗古树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女孩小心地提起碎花裙子，倚坐树下，翻开那本优美诗集。树影洒落，女孩目光低垂，发丝在微风中轻轻舞动。
“蒹葭苍苍...”岁月静好。
“阿离！”一声呼唤打破了没有涟漪的宁静。
女孩抬眼望去，对上的是一个男孩明镜般的双眸。
她可以在这双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靠近阿离的男孩自然而然地盘腿坐在她身侧，斜睨的眼睛瞟上女孩膝头摊开的诗集。
“又在看书！兼什么苍？”
“蒹葭苍苍！不要打扰我啦，简一。”
“唉，他们见到我就跑，好无聊。”
阿离看到简一胳膊上的又一块淤青，心里咯噔一下，口头上却惯常一样的毫不留情，“你不总是打架，他们也不会对你避而远之，总是一言不合就...”
“唉阿离阿离，你教我古诗吧，怎么样啊？ ”简一打断了阿离的话，一手夺过她的书，指着一行话，问道，“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吧？”
阿离偏头一看，双颊微微泛红，“你真的要学？这句话...意思是...”
“嗯嗯，是什么呢？”简一投在阿离身上的目光，十分热切。
“是...”阿离盯着那一行字，努力组织着语言。怎么解释呢？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知不觉地，午休期间的陈离已经晃出了教室，来到操场旁的林荫路上。那条路的尽头，是一颗围绕着巨大花坛的老桂树。
她常常来这里散心，可能因为这里和家乡很像。
炫目的阳光一下子晃到她的双眼，微闭的眼睛再次睁开时，树下那少年赫然跃入眼帘。
那少年一袭白衫，背倚在树干上，一手插进裤袋，一手拿着部诗集，一只脚抬起，随意地踢附在身后的树干上。
秋初微凉的风吹起一树沙沙叶响，托起少年衣摆和散落额间的乱发。阳光轻轻地撒在桂树阴影的周围，为这画面增添些许柔和的光。
时间，好像静止了。
好像每次见到简一，这风这气那云，都一下子柔和地包裹起了一切。然后这些画面定格，就此深深留存在脑中的回忆里。
迎面走来的少女停住了脚步，心怦怦跳的响亮。出神地望，简一清澈明净的目光始终聚焦在诗篇里。
她从未想过简一那么配得上一幅优美的画。
缓过神来的陈离走上前，露出甜甜的一笑。
“简一。”
下午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说过要抽背古诗。可是由于对数学最后大题的思考，对英语单词的记诵，以及，篮球。那篇蒹葭，没看。
高中生涯，对一些学生来说，课业是需要用午休时间来偷偷地查漏补缺的。
所以那个中午，简一带着要背的诗集，下楼来到了那棵他最喜欢的桂树下，在阴影中翻开诗篇默背。
一遍又一遍，要在以前，这么短的篇章，简一早就能背完回去午睡了。可是每次看到那个句子，他总是立刻走神。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几年前，他曾经问过一个女孩，这是什么意思。她脸颊微微泛红，嗫嚅着半天，硬是没告诉他。
现在，他知道了。
中意的那个她，在江水的那一边。所以不怕道阻且长，道阻且艰，我想溯游从之，溯洄从之，都要去到她的身边。
“简一，你看什么呢？”
抬眼一望，是中意的女孩对他笑得微甜。
阿离什么时候来的？
按捺住跃动的心，简一努力地扯出一个自然的笑，“老师推荐的那本，挺美的诗集。”
“你也会主动欣赏诗歌啦？”
是老师要抽背嘛。本想这么回答的简一看到阿离眸中闪动的微光，突然改变了主意，“因为喜欢。你看，我最喜欢的，是这一篇。”
阿离偏头凑上前去，又是那句诗词跃入眼前。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对了阿离。好像，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吧。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简一的眼中再次倒映出陈离的身影。
“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吧？”几年以前，这同一个人，问出过同样的话。
陈离移开目光，看向天边漂浮的云朵。开口缓缓道：“深秋浓雾，蒹葭丛外，江水对面，有意中斯人，逆流逆光地风雨兼程，最终，皆为一场镜花水月，梦醒镜碎，昔日伊人，终成回忆。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
简一呆呆地看着阿离神游天外的目光，好像看着云朵，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只是觉得这样的阿离，好像一幅画啊。
但是她口中说出的话，不对。
他不太懂阿离解释的含义，但隐隐觉得，和他理解的不大一样，他的心骤然缩紧，在脑海中一遍遍重放着阿离的一句句话语，可是镜花水月，终成回忆什么的，他不要。
才不要。
“陈离。”
听到自小以来阿离阿离喊她的青梅竹马换了称呼，阿离心里一惊，抬起头来对上简一的双眼。“什么？”
“我喜欢你。”
所以，不要再说什么镜花水月，不要再说什么破碎了，不要，不要。我不要你只成为我的回忆，我也更不愿意只成为你的回忆啊。蒹葭是蒹葭，我们是不一样的，对吗。
沉浸在蒹葭一场悲伤命运的情绪中，在听到简一那一句“我喜欢你”的时候，陈离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她看到，简一的表情，严肃地让人难以违抗。那双眸里，晶莹地闪着波光。
她听见微风又吹落了几片树叶，听见断断续续的蝉鸣，感受到树荫投下的凉爽触感，感受到夏末残留的热空气在她脚下蒸腾。
然后她听见了午休的下课铃声。叮铃铃刺耳地划破宁静的微妙气氛。
突然惊醒的陈离艰难地开口，“那个，要上课...”
“啊，要上课了，赶紧回去，下节语文课，我怕，陈姐抽到我背书。”简一突然地弹射出去，极速地冲刺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愣在原地的陈离一眼， “你，你也快回去呀。哎哟！”差点绊倒的简一再次加速，很快消失在了陈离的视线里。
陈离抬起腿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脸蛋已经烧得滚烫。
简一...
我也喜欢你。
简一站在同班同学面前，艰难地思考着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在水一方的后面是哪一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一方。一方...”
“张简一，坐下吧。把蒹葭抄十遍，下节课之前交上来。”
在一片善意的嬉笑声中，简一默默地坐回位置，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满脑子都是阿离在他表白后，脸颊红得像火一样的神态。
而陈离，听着简一磕磕碰碰的“所谓伊人”，掩着面的书本下面，脸颊又腾地红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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