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命
乱石岗就好像是一块墓地,每一块巨石上面都能够看见一个人的一生,石头上斑驳错杂的纹路是生命里的悲欢离合。
已经是第三年了,阿兰在这里足足等了三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一场兵戈过后,这里只剩下乱石。一眼望去,如同看不见边缘的满地尸骸。
上个月征西军班师回朝,按路程算应该是明天会到达这里。荆天对她说过,日后,他会骑着最英俊的马匹来到她的身边,百万雄师都将是他们的见证。
夜渐渐黑了,阿兰坐在土石山上,牵着身后的那匹老马拴在树边。从袖袋里取出一盏金色的酒杯,再从老马腰间的挂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酒壶。拔下壶塞,将清酒倒在金色酒杯里,再往乱石岗的土地上挥洒,水滴溅开,在一块块巨石上来回跳跃。
今我来兮,秋叶苍苍。
阿兰坐在老马上慢荡荡回到京城,老马一声声喘着粗气,四蹄踏起轻飘飘的灰尘。
一、
清晨早早醒来,梳妆打扮,阿兰对着镜子,她要装扮成年轻时最美好的模样。
远处,已经有灰尘扬起,震撼人心的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那些战士一身戎装,握着长枪,眼里均是无尽的沧桑。
终于,已至皇城之下。
“开城!”
城门被缓缓拉开,这群战士挺胸抬头走进城内。大路左右是欢迎的人群,阿兰站在阁楼上,望着下方血性冲天的士兵,眼睛一眨不眨。
枪兵、弓兵、盾兵、骑兵……
荆天就在骑兵营里,他走在最前方,目光深邃,眸子里是军人独特的冷酷。
阿兰很开心很开心,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看见荆天的脸,荆天依旧和以前一样的英姿飒爽。阿兰压抑住心中的兴奋,急匆匆走下楼,回到自家庭院,挽着头发揉着双指。
马上,马上就要相见了。
二、
一声锣鼓动皇天。
皇帝站在皇宫殿前,一干将士走来,荆天作为骑兵统领自然也在其内。
“吾皇万岁万万岁……”所有将士都是半跪在地,左膝跪地,左手攀在膝盖上,右手握着各色兵器,身体中散发出一股肃杀之气。
“众卿平身吧。”皇帝将将帅一一扶起,说道:“此次征东你们胜利归来,朕甚感欣慰,将论功行赏,宴席已备,随朕来吧。”
觥筹交错,暂且不言。
但是荆天出现在阿兰眼前的时候,阿兰发现他的脸色是黑的。
阿兰扑向荆天,想抱住这个他思念许久的男人,可是荆天却一动不动,眼里闪烁着光芒。阿兰抱住了荆天,可是荆天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把阿兰轻轻推开,一句话也不说走进书房,书房里干干净净,和他之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荆天的身子颤了颤。
阿兰察觉到荆天的异常,跟了上来,问:“荆天,你怎么了?”
“是不是三年不见感觉有点生疏了?”
“没事,我们慢慢来。”
荆天的身子颤抖更加厉害了。
他深深吐了一口气,把卷皱的宣纸铺开,然后在砚台认真磨墨。阿兰看着他,很是焦急,她想要上去帮忙,可是每次都被荆天拦了下来。
荆天写下了第一个字:休。
阿兰忽然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
她一把扯过那张纸,毛笔在桌子上划出一道漆黑的痕迹。“荆天,你怎么了?我们不过分开了三年而已!一回来你就什么模样?”
荆天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阿兰,说道:“长孙家二公子人很不错……”
阿兰愣住了。
“更何况你现在不过十九岁……”荆天继续道:“应该和一个能和你长伴一生的人过完余生。”
“荆天!!!”
“新婚当夜,我奉皇命征西而去,连一刻钟都没有陪你。”
“我不在乎……”
“我一生征战,只能给你孤单。”
说罢,荆天走出书房,背影渐渐淡去,只留下阿兰一个人在里面哭泣。
本以为是誓死白首,不曾想却是分钗断带。可是他说过,日后,他会骑着最英俊的马匹来到她的身边,百万雄师都将是他们的见证。
阿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乱石岗上,荆天坐在地上,看着一堆堆巨石,眼里滑下一行浊泪。
阿兰,对不起。这么多战友,对不起。我要去给你们报仇了。收拾完辽北我就要回家了。
皇帝说要将公主许配给我,可是阿兰怎么办?我不想让她在孤独或者痛苦中度过,可是如果我不答应,公主不会放过她的,除了我没有人会替她说话……
我该怎么办……
我到底该怎么办……
三、
次日阿兰醒来,脸上是纵横不一的泪痕,。她挣扎着起身,发丝凌乱,憔悴得很。
她摸到了一封信,墨迹还没有干。
她连忙把信封打开,逐字逐句读着
“阿兰,今天我要去北辽,我要给我所有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阿兰,你等着我,皇帝说要我只娶公主一个,但是我只想要你。对不起,昨晚让你如此伤心,我想通了,最多一年我会归来,归来娶你。
那时候,百万雄师将是我们的见证”
阿兰刚干的泪痕转瞬又湿了。
她点了点头。
四、
转眼又是秋凉。
阿兰穿着完毕,往黄梨树下走去,那匹老马已经老得载不动一个人了,阿兰牵着它,从挂袋里一壶酒,酒里飘出桂花的香味。她知道,荆天喜欢喝桂花酿,因为这酒不醉人但人自醉。
莲灯还在亮着,莲灯是祝福的意思,听说只要写下名字可以保他平安。
院亭里的石桥上只有一两个丫鬟,看起来却是那么凄清孤寥。湖水据说是从东海里引入的,流淌着流向远方。树上有鹧鸪在低声叫着,听起来和哀鸣一模一样。
有人来报,北辽大捷。
阿兰很想哭。
还是在那个阁楼,往下方望去,百姓们欢呼胜利者的归来,一排排士兵走过。
枪兵、弓兵、盾兵、骑兵……
骑兵队伍为首的是个面目狰狞的男子,他脸上两道很显然的刀疤,疤痕如同鲜血一般,似乎在蠕动。他的左袖空荡荡的,长袍迎风飘荡,他右手握着长枪,慢慢地转过头,温柔地看向阁楼。
阿兰跌坐在地,浑身无力,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怎么也无法预料,你居然会用这个办法换我们一生相伴。
“为什么……”阿兰两眼无神下了楼,坐在床上发着呆。
皇帝还是站在宫门外,待所有将士跪下之后才说:“众卿平身吧。”皇帝将将士们一一扶起,说道:“此次平叛北辽你们胜利归来,朕甚感欣慰,将论功行赏,宴席已备,随朕来吧。
跟上次说辞几乎一模一样。
可是皇帝突然又看向断臂破相的荆天说道:“荆卿,上次酒席上的话你还记得吗?”
“嗯。”荆天回答。
“那不过是朕酒后开的玩笑罢了,我那小女孩还一直抱怨我呢!”皇帝说。
“那……”
“荆卿莫要当真。”
五、
“阿兰。”荆天在卧室里见到了发呆的阿兰,轻轻喊道。
阿兰没有回答。
荆天叹息一声,跪在床边,用残留的右臂挽住了阿兰,阿兰将头埋下,无言抽搐。
陟彼高冈
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
维以不永伤
“我可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