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鸿驳李贽《焚书·读史》讥儒之论
网友或曰:李贽把批判的锋芒直指孔子本人。他指出,孔子学说的主要毛病在于瞻前虑后,左顾右盼,欲望泛滥而无所适从,既要图仁义之名,又要成功利之实,结果成为不伦不类的“两头马”,反而不如其他一意求利的学说,比如墨子学术贵俭,不怕天下人说自己一毛不拔;商鞅学术贵法,申不害学术贵术,韩非学术则兼顾法、术,他们不怕天下人说自己残忍刻薄;张仪、苏秦学术贵纵横,不怕天下人说自己反复无常、不守信义。结果他们都能成就大事业。惟有孔子,东奔西窜,受尽困厄,忙碌终生而徒劳无功。
余曰:君子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皆无畏,岂不肆无忌惮?杨墨申韩苏张为异端,成功显名一时;孔子为圣人,天下师表,泽及万世,能比乎?儒家不是特殊的学说,只是针对某个时代,某个弊端而言,儒家是常道,常道曲成万物而无遗,宁执两而不得权,不如异端执一以贼道。不以仁义,而以诈力,圣人宁功之不成。枉尺直寻,君子且耻之,而令圣人为之乎?君子之大勇,勇以义也,如周武王一怒而安天下,孟子曰虽千万人,吾往矣!义之所在,威力不能夺其志,死亡不足以恐其心,万死不辞!孔子亦曰:“君子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葵丘之会,孔子兵不血刃,而使齐国退回侵鲁之地,岂非圣人之大智大勇哉!小人之勇,勇以利也,利之所在,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而身之安危荣辱亦罔顾矣!如商鞅之违众变法,主父堰之“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何李贽之不知君子之勇,而慕小人之勇耶?君子畏义,小人畏祸。君子之勇,身可杀,志不可夺!小人之勇,辱名可受,意不可逆!然见祸福,君子宁舍生而不害义,小人为全身而忍贼仁。君子畏天命,畏人言,战战兢兢,而恐不胜任;小人不畏天命,不畏人言,一意孤行,而无所忌惮。小人勇君子所不勇,不畏君子所畏。君子知命,无妄之祸必先知之而不受也;小人不知命,无妄之祸近身而不觉也。君子知义,虽见祸之来而不避也;小人喻于利而不知义,见祸之来则急避之也。君子顺受其正,不立岩墙之下,非如小人之趋利避害而苟生也;尽其道而死,非如庸人之徒勇无义而苟死也。贽昧于君子小人之辨,慕小人之功而笑君子之迂,则终归于小人而已,其死也,则又如庸人之桎梏而死,非正命也,而君子不哀之!
流俗慕商鞅苏张之功业,而不知崇伊周之功业,商鞅之功,使秦富强,而亦二世而亡,流弊不小,伊周之功,岂但辅汤武伐桀纣,代夏殷而安天下,又化民成俗,遗太甲之隆,成康之治,殷周皆数百岁,流泽甚大。鞅之于伊周,若莹火之与日月,瓦砺之与宝玉耳。
且仁义非名也,亦实也,《易》曰:“利者义之和。”又曰:“利物足义。”子思曰:“仁义所以利之也。”君子明其道,功自成其后;正其义,利自在其中。循仁义而行,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离仁义而行,虽得大利,害亦随其后。周公所以辅武灭商,佐成安周,管蔡流言不能害,武庚阴谋不能杀,而皆得天之佑也,成王感周公之德,而报以天子之礼,子封于鲁,垂颂百代,此仁义之利也。商鞅虽辅孝公变法成功,居商君之位,而积怨于秦之宗室,孝公死后不久,商鞅即被告谋反,处以车裂之极刑,且夷三族,流谤千载,此离义为利之害也!由义为利,有利而无害;离义为利,利大而害亦深。喻于义利之辨,则知位不可枉尺直寻,功不可枉己而成。君子居仁由义,成其大功,福泽后人,不如小人之成功,而亦贻害后世也。岂可以仁义为迂阔哉!
孟子曰:“仁者,人之安宅也;义者,人之正路也。舍安宅而弗居,旷正路而弗由。哀哉!”舍弃仁义而谋功利,未有不危而害者也。居仁由义,未有不安且利者也。君子行正道,而小人必欲行捷径,君子不以得失为心,从容自在,居易以俟命;小人急欲得之,则张皇造作,行险而侥幸。
网友所述李贽之论原文出自其《焚书·读史》,曰:申、韩何如人也?彼等原与儒家分而为六。既分为六,则各自成家;各自成家,则各各有一定之学术,各各有必至之事功。举而措之,如印印泥,走作一点不得也。独儒家者流,泛滥而靡所适从,则以所欲者众耳。故汲长孺谓其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而论六家要指者,又以“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八字盖之,可谓至当不易之定论矣。
孔明之语后主曰:“苟不伐贼,工业亦亡。与其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孔明已知后主之必亡也,而又欲速战以幸其不亡,何哉?岂谓病虽进不得药,而药终不可不进,以故犹欲侥幸于一逞乎?吾恐司马懿、曹真诸人尚在,未可以侥幸也。六出祁山,连年动众,驱无辜赤子转斗数千里之外,既欲爱民,又欲报主,自谓料敌之审,又不免幸胜之贪,卒之胜不可幸,而将星于此乎终陨矣,盖唯多欲,故欲兼施仁义;唯其博取,是以无功徒劳。此八字者,虽孔明大圣人不能免于此矣。
愚尝论之,成大功者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商君之于秦,吴起之于楚是矣。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顾后患之心成之乎否也,吾不得而知也。此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庄周之徒是已。是以宁为曳尾之龟,而不肯受千金之弊;宁为濠上之乐,而不肯任楚国之忧。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之论。不知天下果有两头马乎否也,吾又不得而知也。墨子之学术贵俭,虽天下以我为不拔一毛不恤也,商子之学术贵法,申子之学术贵术,韩非子之学术兼贵法、术,虽天下以我为残忍刻薄不恤也。曲逆之学术贵诈,仪、秦之学术员纵横,虽天下以我为反覆不信不恤也。不惮五就之劳,以成夏、殷之绩,虽天下后世以我为事两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试功,立太甲而复反可也。此又伊尹之学术以任,而直谓之能忍诟焉者也。以至谯周、冯道诸老宁受祭器归晋之谤,历事五季之耻,而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要皆有一定之学术,非苟苟者。各周于用,总足办事,彼区区者欲选择其名实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无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虑后,左顾右睁(盼)。自己既无一定之学术,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说“时中”之语以自文,又况依仿陈言,规迹往事,不敢出半步者哉!
余更详驳曰:儒家与百家异者,百家有一定之学术,儒家无一定之学术。百家之出,各出一方一药以对治所患之病,各立一论以矫当时之弊,而儒家之道,非一方一药也,治天下之万病,非治一病也,治天下万世,非治一时也。儒家为常道,为道术,常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放之四海而皆准,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君子不偏于一器,常道道术不局于一方,限于一时也,此儒学所以为大也,岂百家可侪哉!《易》曰:“神无方而易无体”,知此者可知道矣。有一定之方,则偏于其方,而不闻大道矣,申韩之所以为隘也。李贽从而称之,亦甚卑矣。
儒学至广博,而非泛滥,泛滥则杂矣,学贵博不贵杂,韩愈深取乎孟子之醇,而有讥乎荀卿之疵,百家之杂,儒以醇儒为尚也。以泛滥归之杂家可也,归之儒则诬矣。以儒者多欲,而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孔子亦曰:“枨也欲,焉得刚。”皆以多欲为诫也。汲黯讥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讥汉武可也,概讥儒者,不亦偏乎!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是欲为实,而仁义其名也,则儒伪矣,儒贵诚贱伪,以言伪儒可也,并讥真儒,诬矣。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以儒学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以外行看儒,不知儒也。儒学广博,亦易简。《易传》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惟儒家可以称之,《书》之所谓“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也。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孔子待人温良恭俭让,而学则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忠恕而已矣。言道则一阴一阳,言仁则立己立人。言易则无方无体。大易有四则辞变象占,达德有三则仁智勇。孟子七篇,无非言仁义,性善,修身则存心尽性,王道则保民推恩,仁政则不忍人而已,不忍之心则谓恻隐羞恶是非辞让四端。此其要也。儒家之道三纲:君臣父子夫妻,五常:仁义礼智信,五伦:夫妻父子君臣兄弟朋友。赅于本末则大学之所谓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分以先后则正德利用厚生,为治则礼乐刑政。孔子曰博文约礼,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返说约也。”扬子曰:“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岂为博而寡要乎?而孔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其治鲁不过期月,周公制礼作乐不过一年,光武贞观之治,皆儒术之效也,岂为劳而少功乎!王阳明为贽所称者也,而一月之内擒宁王,安明室,阳明非儒者耶?功亦如此。李贽从而称之,以为定论,岂知言哉!亦甚肤浅卑陋矣。
若夫孔明之北伐,为报主也,北伐则必欲胜敌,报主胜敌,一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也。成败利钝,在所不计,孔明之言也。连年驱兵伐魏,以攻为守也。李贽以其多欲而兼施仁义,可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矣,苟以仁义为名,则其伪也,何足以为孔明哉!亦非君子矣。孔明霸佐之才也,明于治国而短于奇谋,故不成大功,彼忠臣君子也,李贽称为大圣人,过矣,大圣人岂若是乎?诬其多欲,又称其为大圣人,自相矛盾也。盖欲讥儒之劳而少功,儒之大圣人且如此,而况以下,呜呼!其心术可鄙矣。
贽言成大功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斯言也,失而多弊矣,智伯之欲以力灭三卿,不顾后患,而为赵襄子所杀;吴王夫差欲以武霸诸侯,伐齐败晋,而为越王勾践所乘,身死国灭。皆不顾后患者也,何如也哉?而不顾后患,则不暇为后世生民人心世道虑,商鞅以刑名治秦,而流毒万世,李斯之焚坑督责,激天下之大乱,言之易也,而其弊也深矣!
贽之言成功,欲一也,不虞以利害,不杂以他欲也。而不知一于道,一于志,则无不成,一于利,一于欲,则诡成诡败。不虑己之后患则可,不虑后世生民人心世道之患,则狂矣,斯商鞅、王安石之所以一意孤行,而败秦之风俗,乱宋之政教也。贽之言也,长人狠愎之心,奚足用哉!
儒者贞一耳,计是非而不虑利害,计是非者,公也;虑利害者,私也。功之成不成,天也;己之尽不尽,人也。君子尽其在己,不暇测天。孟子所谓尽其道,正命也。虽千万人,而吾必往矣,信此义理之正,而他人之毁誉,事之成败,不计也,岂如贽之狠愎哉!
两头马之说,甚诬儒矣。讥拘儒伪儒可也,岂可概以非真儒大儒哉!而其言申韩,苏张不恤刻薄反复之名,斯龙溪之徒所谓“恶名埋没一世,不得出头,亦无分豪挂带。”则至于罔顾世之毁誉,猖狂无忌惮矣。不计毁誉者,自反而缩,心正理合也。罔顾毁誉,则多所不恤,惟逞己欲,恶名亦不顾,尚何所惮哉?无耻小人亦不顾廉耻,悍然不顾,公然行之,此谓勇哉?无耻无畏,肆无忌惮耳!冯道之无廉耻,亦称之,贽言之伤义败俗也。若大儒周公虑成王年少,摄政以安周,不顾天下以己为僭,乃为可称。若墨子贵俭,而不拔一毛出于杨朱,则不足辨矣。贽为此论,故悍然非毁古之圣贤而不忌,放言高论而不顾,著为《焚书》,虽焚而不悔,可谓不顾后患矣,其成功安在哉?而死非其所,孟子所讥桎梏之死也。
只顾名,不顾实,伪也,其弊在好名,流于欺世盗名;只顾实,不顾名,鄙也,其弊在贪利,流于悖义图利。名实者,不可分也。君子重名而不溺于名,以名教人也;重实而不滞于实,以实厚生也。斯岂李贽所能知哉!而诬名教累人,名教非累人也,若贽之说,则害己而害人矣。王船山曰:“闻其说者,震其奇诡,歆其纤利,惊其决裂,利其呴呕;而人心以蛊,风俗以淫,彝伦以斁,廉耻以堕。若近世李贽、钟惺之流,导天下于邪淫,以酿中夏衣冠之祸,岂非逾于洪水、烈于猛兽者乎?”洵非诬也。
君子无一定之学术,而有一定之道义,孟子曰仁而已,不必同。孔子曰:“君子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学术无一定,不举一废百也;道义一定,万事皆有准则也。若申韩苏张有一定学术,无一定之道义,则为人反复无常,诈伪无端,何足贵也。今之反儒者多引李贽之论,余故逐句详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