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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荆花

2022-07-23  本文已影响0人  余笙涵

01

刚搬过来这里,就撞见小区门口落了一地紫荆花。那是1983年。往后,我便一年年看着花开花落,自行车轮一次次碾过地毯般的红与粉白。到了第六年盛夏,几个玩伴涌到我家。拥挤的房间里,我们最大限度地“狂欢”,暂且抛开即将毕业的伤感,沉浸在对未来无限的畅想中。

音响里放着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阿丹往床上一躺:“哎,我也好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啊,一个房间也行,可以由我自己来布置……”

“哎我也是!”冬玲眼前一亮,抢着说,“如果我真有这样一间房,我就不弄床了,地上全铺上厚厚的毯子,一进到房间就可以在上面滚来滚去!对了,墙上还要都贴上我收藏的海报,到时候你们都要来看哦!”

那时候,家里几个兄弟姐妹挤一间房,谁又不渴望拥有自己的天地呢?冬玲的一番描绘也勾起了我的幻想。如果是我,我会把墙壁都做成高高的书架,塞满喜欢的书,犹如欧洲宫廷那种古朴典雅的书房……

“嘿,你们看这是啥!”阿丹从包里掏出一包粉末,在我们眼前晃了晃,“我姨从香港带回来的,啫喱粉,听说可以做成果冻。”

“哇哦,可以做果冻欸,我还没见过呢,怎么做啊怎么做啊。”冬玲着急着去抢,其他人也伸过来个脑袋。

“这么着急干嘛!”阿丹瞪了冬玲一眼,冬玲无奈地缩回手,瘪了瘪嘴。四个人一起来到厨房,像平日讨论题目般研读着说明书。我顺手拿了个碗,阿丹小心翼翼撕开包装。“莉莉,你去打壶冷水来吧。”阿丹吩咐道。

冲水,搅拌,放进冰箱里冷冻后取出,青柠色的果冻透亮软弹,滑入口中,冰凉清甜,这是夏天的味道吧,属于我们的十八岁盛夏,虽然没有什么橘子味汽水。好吧,我的文艺青年气质又上线了。

02

“那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别说出去啊。”一直沉默的莉莉突然开口,我们全都凑了过来,“我悄悄报名了全省模特大赛。”

声音很轻,整个房间却几乎沸腾。“哇塞,莉莉你行啊!不声不响的。”我们三个瞪大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把莉莉从头到脚来回扫射。

莉莉有点承受不住我们的目光:“不是,我、我不行吗?我也就是去试一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捂住半边脸。

“行,行的,你当然行,”我们齐声喊。

莉莉长相不算惊艳,却养眼而有个性。身材高挑,脸型清秀瘦长。只是没想到一向内向、怯生甚至有点自卑的莉莉,会做这样的尝试。

“你们看,我今天穿的衣服,这样搭配好看吗?”

白色长裙,外搭粉红色短袖小外套,莉莉如盛开的花儿般亭亭玉立,优雅端庄。她挺直了背,略微抬头,微笑着,竟也有几分模特气质。

“莉莉,以后你做模特出了名,可不要忘记我们啊!谁要干大事赚大钱了,都不准丢下其他三人。‘苟富贵,勿相忘。’”

我们笑成一团。

可恶,冬玲就是来毁气氛的吧。

“对了,你们将来都想做什么啊,都高考完了,也该想想了吧。”阿丹又开启新话题。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青春的迷茫在沉默中暴露无遗。

小学作文里无数次写过自己的梦想,然而警察、医生、教师才是优秀答案。中学时代,对未来的憧憬都被大人一一掐灭。“读那些没前途,赚不了几个钱的。”“女孩子不要去做那些,很辛苦的。”

所以阿丹弃理学文,所以莉莉没走艺考路。原来那时我们就已向现实低头过,只是未曾察觉。

可毕竟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们妥协过,却仍有所保留。被阿丹这么一提,我又陷入了那梦境般的美好幻影里。我听见内心深处一个坚定的声音在重复:“我想当作家。”脑海中画卷在无限延展:背个背包,穿街过巷,游历人间,用文字记录下涉足过的每一寸土地,记录下每一次心惊、每一份安静与体悟。一如三毛从南美到撒哈拉,从自卑懵懂到自信成熟。我不走那么远,南方几省足够我挥洒笔墨,但我希望我的文字能被很多人看见,能打动很多人。

得知我想当作家,她们一个劲地说我气质符合,还说以后把她们编进去当逆袭女主。阿丹想了很久,说想读管理,做事业女强人,三十岁才结婚的那种。冬玲心心念念新闻系,说做记者不会被“嫌弃”话多。

后来,冬玲专门送了我一本精美的本子。“要用这个本子写哦!”扉页上写着:苟富贵,勿相忘。祝你梦想成真!你行的!我们都要加油。

03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今年大家都十八岁,那么十年后,1999年7月10号,xx酒店顶层旋转餐厅,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相聚。

好。

一定。

谁爽约谁是小狗。有另一半的记得带过来啊。

十年之约,我们那么死心塌地地相信。

04

80年代末,出国热。

有条件的家庭都把孩子往外送,没条件的也想方设法。大姐已经去了澳洲,很自然的,我去读了英语专业。

坐在外语学院的课室里偷着空子写小说,床头放着一本英文原著和租来的武侠。没读成中文系,可我还不想放弃,梦想握在我手里,我一定可以。

大学几年一晃而过,之后出国,一段时间后发现不合适又回来,到处找工作。几经周折去了开发区的一个厂里,每周颠簸着来回。再往后,厂子迁去了更远更落后的城市,我也只能跟去,毕竟另找工作又得重头干起。

这里比开发区更荒凉,放眼四周街道空无人烟,厂对面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农民自建的房屋。在这样地僻人稀的地方,我的心亦如这大地一般荒芜。工厂条件很差,有时洗澡都成问题。不至于像现在说的“007”,却也经常加班加点。工资升了,但来回开销也大了。

出国时住在亲戚家,还有人关照,而今孤身一人,和同事也不大合得来。有时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一片,几棵树苗叶子稀稀落落,不禁又想起家里大院门口的紫荆,粉红粉白的花瓣似在眼前盘旋飞舞。想起我骑着28寸大单车载着莉莉从门口斜坡冲下去,胆小的莉莉叫着,我的余光瞥见莉莉的衣服与花瓣融成粉红的幻影。无数个傍晚,我们笑着,叫着,疯跑着,待天色暗得昏沉才想起来回家,然后是父母一顿骂……哦,家,家!多想立刻坐上中巴回家啊!这一算已经在厂里闷了快两个月。过了五月,紫荆就开始凋谢,花经不起等,更何况人。

啊对了,还有那一天,我怎么能忘了呢,高考之后的第二天,四个人挤在房间里不着边际地畅谈,天马行空幻想美好的未来。脑子里自动播放起《我想有个家》,冬玲有自己的房间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前两年房改,开始有商品房,然而相对于工资,房价高得吓人,贷款利息更是个沉重的负担。

我们还说什么了?哦,我们竟然还做了约定。过了几年了,大家各奔东西,到时候真的能相聚吗?大学时还常有书信来往,出来工作后一年都不知道有没有一两封。

只有和莉莉还见过几次面,她去做了美术老师,那个模特梦自然不了了之。和很多人一样,结婚,生子,随另一半去了外地,过着平平淡淡却稳稳当当的生活。

而阿丹进了知名鞋业,一路做到主管,真的成了事业女强人。然而没日没夜的加班,身体吃不消,家里不停催婚又让她感到焦虑。至于冬玲,复读了一年,没去成新闻系,读了商科。

似乎我们都没有成为最想成为的模样,又或者,烦恼重重。几年的折腾中我已成熟了许多,清醒现实逼走了理想主义和年少的浪漫。那些美好的幻想与憧憬,只能停留在大脑和轻飘飘的言语中,只能成为回忆和感慨的资本罢了。学生时代朋友间许下的诺言、挂在嘴边的“永远”,我们能用什么来兑现。

可是,可是每一次收到信我都欣喜若狂,重温那些字迹时不由得热泪盈眶,这些都让友谊在我心里得以延续,尽管这样的时刻很少。想到这我又乐观起来,我们会重聚的对吧?我们会像从前那样热烈地拥抱、无所顾忌地畅谈的吧?十年之约,我们一定要说到做到。

05

“对了,你还在写作吗?写出来了给我们几个看一下呀!”冬玲在信中随口一提,我愣了一下。那时我工作刚刚稳定下来没多久,却早把写作这事抛到九霄云外。

大学时,给杂志社寄的稿子无一例外石沉大海。出国回国一番折腾,哪有提笔的兴致。刚找到工作时手忙脚乱,还想着安定下来重拾写作,结果一直拖,本子稿纸都落了尘。

一直不甘心,不愿败给年少时的自己,不愿接受一生只有柴米油盐、抬眼灰蒙不见星月,所以我试图挽回,试图从这片荒芜中挖出从前的梦想并紧紧握住。然而,当我坐在桌前摊开稿纸,竟难以下笔,勉强开头,寥寥数行便无后文。稿纸一丢,歇会儿准备继续工作。

我瞪着桌上成沓资料和日程,突然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时间,还有一颗静下来的心。工作重压之下,琐事缠身,挤出时间却还是心浮气躁,精神紧绷。总是想着还有什么没做、等下还要干什么、“都过了十几分钟了赶紧写啊”,脑子里的故事又怎能流泻而出?无法安心创作,那些格子只会放大我的焦虑和无奈。

在碎纸片被丢进垃圾桶的一瞬,我知道残存的念想也被一并埋葬。我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承认,热血与憧憬只能属于年少,清醒和现实才是生存之道。这不是选择月亮还是面包的问题,是理想与现实分明赤裸的差距。我们只是被现实生活、时代潮流裹挟着走,一如花开花落也只是自然法则,容不得选。

约定之日当天,我刚好回家。夜幕时分,跑到那酒店对面,望着黑暗一片的顶层失了神。过去一看,酒店被降了星级,等到天黑,从这里路过的人也没一个停下。我本就极力不抱期待,在酷暑里站一个小时只为给自己判个“死刑”。终究是各奔东西边走边散,许过的诺像被借走的钱一样打水漂。

我们都失约了。

莉莉、冬玲、阿丹,你们在哪里?你们还好吗?

06

“苟富贵,勿相忘。”每次读到这句,都会想起她们几个,只可惜再找不回冬玲给的本子。

常年在外打工,中间搬过家,写过的东西全都丢了,连同厚厚几沓书信。每次翻找无果,都不免失落。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此。

逐渐体会到,大多离散都悄无声息。没有谁刻意中断联系,只是渐行渐远,我再难窥见你的生活。时间一点点稀释着友谊,而我们都没有让它浓醇起来的力气。

也没必要了。都会变的,都会消失的,不是吗?年年花开,今年却不是去年那朵。也许,永恒的,只有记忆。

那些紫荆树下奔跑、车轮碾过花瓣的记忆。

那些狭小房间里无限狂欢畅想的记忆。

那些灰尘漫天里读信泪目的记忆。

失约了,信丢了,朋友散了,梦想泡汤了,可是紫荆花被夹进了书里,往事通通打包成记忆。

我和无数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工作忙忙碌碌,过着半咸不淡的生活。没有理想,愿望就是一直这样安稳下去。我变成彻头彻尾现实的人,年少时最害怕成为的样子,可我仍是感激,自己曾热烈地幻想过追求过那个梦,在外语学院的日子也紧握手中。那份短暂的热血和勇气,让我回想起学生时代时,不至于只有干巴巴的读书和迷茫。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只是,门前再无紫荆树。

(文章灵感来源于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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