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孽
瘸腿兴的老村在城西南的杜庄。杜庄到乌城市没有十里地，即使骑电瓶车，从乌城西门到杜庄也就十分钟。
瘸腿兴现在就住在西门里，一间旧铁皮车库改造的出租屋里。他进乌市七八年了，在这里住了已经三年半，这是他第十个寄身处。
三十年？应该有三十年了，瘸腿兴没有回杜庄一趟 。他有家归不得，也可以说无家可归。杜庄没有人来拜访他。因为他低头看不见杜庄人，杜庄人抬头也看不见他。
不看，两不厌。
这一天，他没有出去拾荒，一早就徘徊在出租屋门口。他不断张望胡同口，心中充满了期待和恐惧。
昨天，破天荒的事，小时候的玩伴石征找到了他：“保兴，石尤芝托我给你传个话，明天，她领着孩子来看你。”
瘸腿兴的真名叫马保兴。他当时一听到石征的话，就激动的浑身颤抖，嗫嚅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上来。
石征看见他那样子，唉了一声摇摇头，扔给他半包烟，水也不肯喝一口就走了。石征走了，期待和恐惧交替折磨了瘸腿兴一夜，他也哭了一夜。他都想了些什么，他不说，谁也不知道。
夏天，七八点钟的太阳有些晃眼。终于，晃眼的日光里，出现了三个人的身影。瘸腿兴揉了揉眼睛，再使尽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三个人，走在前头的是老石。
“来了。”瘸腿兴忽然没有了一点勇气，他掉头跑回屋里，趴在床上呜呜大哭。呯地一声响，拐杖砸倒了暖水瓶，水洒到地上，在黑色的水泥地上漫延，分散时就象一条条发亮的虫子在爬。
“保兴，别哭了，她娘俩来了，你看看他们。”耳边响起了老石的声音。
马保兴停了哭，抽噎着抬起头来。看见两个人站在门口，白发苍苍的佝偻身女人，他还认得，毕竟是曾有过共枕五年的女人。那个垂头丧气的大小伙子倒十分眼生，但他心里清楚知道这是谁。
瘸腿兴百感交集，羞惭难当。他双臂撑着床沿磨转身子，向着门口的人，赤红着脸说：“尤芝，你们来了。”
白发女人忽然怒不可遏，向着年轻人破口大骂：
“小王八蛋，看这人，他就是你爹。今天，你做个选择，你要跟他，就永远别踏进杜庄一步。你眼里要还有我这个老娘，咱立马转身走。你从此和那个狐狸精一刀两断，就算头拱地，娘也要跟你到童庄接她娘仨回来。你说吧，咋办？”
“娘，我错了。”年轻人忽然对着白发女人跪倒，嚎啕大哭。
“你给我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种，不能在这里哭。我的儿啊，咱走，一会也不让能种看咱们的笑话。”白发女人大哭着，拽起儿子就走。
“尤芝。我对不起你们娘四个啊……”铁皮屋里传出悲嚎，和噗嗵人摔倒地上的声音。
“石哥，尤芝她娘俩发生什么事了？”石征把瘸腿兴扶到了床上，瘸腿兴双手拉住石征的两条胳膊不放手，生怕他也转身走了。
“兴弟，你松开手，让我吸根烟，我给你讲，啊――”老石显出十分不自在的样子，毕竟是两个大男人，这样的距离搁谁都不舒服，各自的烟臭都几乎喷到了对方的脸上。
腐腿兴不敢不听老石的话，松了手哀求道：“石哥，你別走啊――，她娘俩到底发生了什么矛盾？”
老石吐了一口烟雾，长收了一声道：“你们真是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儿子马哲跳舞认识了一个女的，他媳妇就带孩子回娘家了，要闹离婚。尤芝不同意啊，当年你领蒋媛一走了之，她拉扯阶梯式的三个娃成了人，她为了啥啊？她怕娃落你一样的下场。为了让马哲回心转意，她想到了让你现身说法的这办法。”老石喷了一口烟，沉默。
“石哥，尤芝做的对。小时候，咱俩最要好，看在这个份上，我求你帮我劝劝马哲，千万听她妈的话。我没脸见她们。”瘸腿兴又哭起来。
老石：“唉――你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好，看样子马哲不象你一条道走到黑。不然的话，今天可能出人命？”
“出人命？谁？”瘸腿兴身子打颤。
“谁？石尤芝呗！她前天说，马哲见了你再不回头。她就一头撞死在这里。这女人说得到做得到。”老石低沉地说道。
“我该死啊！我该死，我该死……”啪啪，瘸腿兴搧起了自己的脸。
老石也不劝止他，再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说：“打吧，打吧。这样，马叔马婶的在天之灵，也许会愿谅你一些。唉，你做孽啊。你不管不顾领蒋媛快活去了，一年不到，他老两口都走了，相差不到两个月啊！都是哭着骂着你咽了最后一口气。”
“石哥，我是畜牲啊。爹啊，娘啊，我不孝啊！”瘸腿兴朝着屋顶喊。
“唉，保兴啊？你都是报应啊！当年马叔马婶都跪你了，为了孩子，不要男男女女一起打麻将。你偏不听，结果和蒋媛闹了这么一大出，一害三个家庭。你说，凭你能豆兴的一手好木工活，好好混到现在，咱村谁比的过你？尤芝自己都盖了楼，咱村第一起楼啊！”老石由衷敬服的语气。
“石哥，我作死啊。谢谢你，给我说了这么多。赶明天一早，我去给爹娘上个坟。你给我说，他们的坟在哪儿？”瘸腿兴抽噎着说。
“不行。这，我不能告诉你。”老石断然说道。
“为什么？”瘸腿兴一怔。
老石： “你不能再害他一次。你已经毁了他一辈子。”
瘸腿兴：“小年叔？”
“嗯！”老石：“你拐走了蒋媛，他一辈子没再娶。他恨你啊，你让他没脸做人，你们可是一个胡同里的啊！当时他发疯，大喊大叫要杀你全家，被众人拦下了。马叔马婶下跪，向他写保证，永远没有你这个儿。他才答应不难为尤芝她娘四个。不过，他也说了，这辈子，只要见你进杜庄一步，打折你的双腿。他脾气倔，你也知道。嗯？你那条腿，矿上支撑子面砸的？”
瘸腿兴：“嗯！砸了以后，就干不了活了。两条胳膊也废了似的。干不了活，还要看病，没三年，坐吃山空。媛媛不是吃苦的人，走了，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娘家不让她登门。”
老石：“唉，你们也是自作受，怨不得谁。尤芝多好的一个女人，你偏拿宝当草，偏拿草当宝。她对得起你，她和你的三个孩子都成家了，两个闺女也嫁得都好。你不用担心他们，照顾好自个儿就行。我走了。”
瘸腿兴：“吃点饭走吧，咱哥俩聚一聚。”
“不了。我还有事。”老不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来说道：“你腿不好，别送我。走了。”说着走出屋外去。
一个月后，乌城有一个人来到杜庄，找到石征，交给他一封信。
石征拆阅：
“石哥，见信速到我住处。此盼切切。别了。”
石征大吃－惊，慌忙叫了马哲小夫妇赶往乌城西门里。喊来房主，撬了门，见那小屋收拾得整整齐齐，空无－人。桌头一本书露一白纸头，马哲抽出来念道：
“石哥，马哲迷途知返，是上天赐给我的恩德，我知足了。惟一悔罪不及是对小年叔，害他半疯半癫，是我永远赎不了的罪过。床下三千零六百块钱，请你转交给他，以示赎罪之意。拜托了。落款是罪孽马保兴泣拜，敬上。”
在场上的所有人都哭了。
世上，从此再没有马保兴的消息。
但愿吧，从此世上再听不到马保兴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