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山东省

栽树 作者:唐丽

2019-02-26  本文已影响151人  阿里123

每年一开春儿,就是母亲忙着栽树的季节了。

今年我知道母亲栽树消息的时候,母亲已经自己干了一个星期。快七十岁的母亲,自己挖了近100个树坑。为了保证树苗的成活率,母亲挖的每一个树坑,都能容下一只成体的小山羊。挖这些坑,母亲用了两天。100个这样的坑,这么短的时间,即便对小青年来说,已不是轻松活儿了,更何况是一位近七十岁的老人。我在田地里找到正在拉水浇树的母亲。母亲的脸,又黑又瘦,原本就只有九十来斤的身体,愈加羸弱,只怕一阵微风都能把她吹倒。

我能想象的到,备好树坑后,母亲一定是脸上盖着疲倦,去买树苗的。因为母亲从来不愿耽误了节气,误了植物的生长。母亲选的树苗都是根大土大的,甚至有不少还是土坯包根的。用母亲的话说,这样的苗儿好活。可,我地娘亲呀,这样的苗儿,一棵得赶上无土树苗的五棵重呀。您是怎么用最多只能承载三人的车子拉运的呢?!在地头,给小树苗儿刷漆的时候,我碰到一位四十多岁运树苗的中年男子,他的三轮车比母亲的大一倍。小树苗的跟部朝着方向盘,头儿朝后,大半个树头拖着地,压在三轮车上,整个树身足有车子的三倍长。随着三轮车的缓行,伴随着坑洼不平的黄土路,小树苗儿像紧张地开车的男子一样,在车上颤巍巍地抖索着。除了腿部,开车男子的整个身体,都被埋在带着土盘结的树根里。我看不到驾车男子的脸,看不到头,看不到上身,甚至看不清驾驶人的双手,这似乎是一个无人驾驶的车。想到只有一米六五的我的母亲,几天前,也是这样驾驶着她的小三轮车,踽踽前行在这随时都有可能翻车的土地上,我的心窝里,蓄满了热泪。但,我没有让它流出来,因为满脸冒出细汗提着五十斤水桶在浇树的母亲,就在我身边。

树苗选好,母亲依然是自己把树苗拉到离地面足有十几米的洼地里。到洼地的路必须下坡。我无法想象,六十八岁的母亲又是怎么把这些长达五六米、粗约五公分,带着土粘着泥的小树苗儿,一棵一棵运到地里分好坑穴的?在我的眼里,这又是一项无法逾越的“大工程”,何况我瘦弱的母亲还有腿疼的毛病呀。

树苗有了,要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栽树了。母亲没有帮手,她靠自己。她一只手扶着树,一只手把铁锹别在腋窝下,填土埋树根。母亲老了,眼睛也老了,远了看不清楚,怕树根不正不直不好“养活”,她就蹲下身去,用双手扒拉着周围湿润的软土,把树苗围好,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贴心仔细,然后起身,用脚踩实了虚土。最后,母亲还不忘用铁锹,在树苗周围再整理出一个存水坑穴,为下个流程——浇水,做准备。埋树苗比着挖坑、拉树,好像不用使大力气或者提心吊胆费精气,似乎是比较轻的活计,可一个人要想把树埋好,累的是腰。母亲的腰本来就不好,一百棵树的围埋,怕是腰病早就犯了,但她却一声不吭,只是嘴唇的干裂和脸颊上的划痕和泥水,是掩饰不住的。

苗儿围好了,母亲来不及平稳地喘息,更没时间安稳地吃口饭,就要准备浇水、灌苗、育苗了,因为新栽的小树,在干土坑里是无法成活的。

我家的地,一边邻着公路大桥,其他两边又都是泗河河堤,偏僻闭塞,所以地界周边没有水井。母亲只能自己上下爬坡去拉水。坡虽然不是很陡,坡度大概三四十度的样子,也不是很长,约有六七米,但土坯都很软,容易下陷,加上车子动力不足,所以母亲无论上车下车都特别吃力。上坡的时候,虽是空车,但母亲的电动三轮常常在最吃力的坡度上艮住,母亲要用她羸弱身体的全部力量加上电动的带力,才能勉强爬上坡地。爬上坡,母亲总要松一会儿气,似乎在平复气喘,才启动车子,去约三四里地外的收费站处,把一车子二十斤、五十斤大小不一的水桶装满,再拉回田地里。帮母亲把车推上坡,我心里一下一下的发紧,这几天,母亲都是侬着自己的心,干着这“力不从心”的活儿吧?!即便如此,她依然选择接受,默不作声。哪怕我在的时候,她也尽量不露出半点儿为难和委屈。看着骑车远去拉水的母亲,我的心里,苦苦的,涩涩的。我只能尽量多帮着母亲分担一下栽树的尾活儿吧。

下坡的路,车是装满了水的,更是揪心,只怕一个不小心连人带车一起栽进石头满地、乱草丛生的深沟里。我帮着母亲,从后面拉住下滑的车子,即便这样,每次下坡,我都看到母亲原本汗浸浸有点潮红的脸颊上,一时间就阴出一片片的青紫,比她手、腿、身并用拖着五十斤的水桶走十几米浇水的脸色还吓人。我心疼地看着母亲那“惊魂未定”的脸颊,心颤的厉害:“我不在的那几天,我地母亲,是怎么战胜这个下坡困难的呢?!”可就算在我帮助种树的半天里,母亲也没有讲过,她对这土坡儿的半点儿恐惧,她只专注于照顾我做一些相对轻松的活计,比如给小树苗刷保护漆,比如填埋耗干了水的树坑。直到浇完最后一棵树的水,母亲似乎一颗石头落地似的,才幽幽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吐卸内心的压力:“水总算灌完,下坡,胆悚着呢。”听到母亲这句话,我的眼睛和喉咙一下子又热起来,但就在嘴边“你怎么不喊我帮忙”的话,随着一股热流,又咽了回去。我的母亲,我怎么会不知道,不理解:她宁愿自己吃苦受罪,也不愿让子女担心。

母亲在这片低泥洼里,独自默默劳作着,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一早又一晚。这个春天,母亲在这片泥洼地里,已与铁锹,与小树,与水桶,与土坡,与泥土,与汗水,与劳累,相处的熟稔了。就连它们也都心疼已近古稀的母亲吧,默契着,避免有什么闪失。

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对我们说“劳动最骄傲”。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出自“毛泽东语录”,但当年的母亲是把语录背的滚瓜烂熟的,常常拿出一句半句来教育我们这些干活儿轻飘的小孩子。就是母亲当年这只言片语以及母亲的身体力行,一直影响着我,滋养着我,引导着我,告诫着我:土地是根,不能忘本。想到这里,稍稍释怀。

春阳下,母亲腰背佝偻着,鬓发斑白,眼角皱纹密云,衣衫上水和泥混合成浆,沾染的上衣裤子甚至脸颊,手臂,到处都是。我并不心疼母亲的老去,那是每个人都躲不过的岁月。我也不心疼母亲满身的泥水,那是老百姓朴实无华、任劳任怨的本色。我心疼的是母亲那颗心,那颗宁苦自己一人的心,那颗为儿女、他人着想的心,那棵善良的让人流血的心。母亲呀,您承担的,又何止是一棵小树的责任和义务。

我争先恐后地抢着把最后一桶五十斤的水,连拖带拉地搬到十几米外的小树苗旁,浇了,等着水耗尽,掩了土,刷了漆。只忙活了半天的我,身体已累的不能思考,全身哪里都是又疼又胀,精神萎靡。我无法想象,忙了一周已经六十八的母亲又是怎么承受的呢?

栽树尾声,几近虚脱的我和一身泥水的母亲,对面席地坐在被翻新的有点潮湿的泥土上。西斜的阳光,洒在我们娘俩身上,暖暖的,没有一点余冬的寒潮,暖化着我们身上的疲倦。我手里攥着脚边有了点温度的泥土,打心底里心疼地对母亲说,希望她能多爱自己一点。母亲听了,脸上泛着一丝红晕,只是一笑。这笑,被这春阳,挥洒出去,一时间渲染的这片冷清狭隘的小泥洼田,也暖了起来。我抬眼,似乎看到,脚下的泥土笑了,新栽的小树笑了,跟着母亲劳顿多日的三轮车笑了,平躺着的大小水桶笑了,似乎连那个让母亲胆战的土坡,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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