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低低的爱
黎戈
契科夫与 奥尔加契诃夫早年是个短篇讽刺小说家,那时的小说只有两种,一种是供有闲阶级谋杀闲暇的长篇连载,另外一种是快餐消费品,按行数计费的,一般都是几十行。契诃夫年轻时,一是自视甚低,二是为了养家糊口,写的全是这类小文。这也练就了他文字的爆发力、行文效率,必须在规定的行数里,让剧情成熟,人物成形,还要有余波。
从表象上看,契诃夫温和圆融,没有棱角,和任何人都不会有剧烈的冲突,迥异于白羊座的高尔基和狮子座的托尔斯泰的烈性与好斗,但是,也没有人能真正地接近或是渗透进契诃夫的内心。受到屈辱的时候,他从不出恶言,而是隐于人群,慢慢消化和吞咽。
他的第一部戏《海鸥》,被喝了数次倒彩,剧组人员有的昏厥,有的痛哭,有的豪饮泄愤,继而大家发现契诃夫失踪了。第二天出现在人前的他,仍然是无波的平和,中间发生过什么,他如何度过了崩溃期,没有人知道。
他比托尔斯泰低很多。他出身低微,历代农奴,父亲那代才刚刚赎身成自由人;他落笔很低,笔下最成功的角色都是农民、小商人、小修士;他自视很低,撰文的前十年都不署自己的真名;他的信仰很低,童年时,爸爸用严苛的唱诗和行礼,彻底摧垮了他的信、望、爱。成年后,他视托尔斯泰为导师,用后者的救赎理论,以文为刀,力图改良社会,最后他发现,过度介入的文字,完全丧失了小说的本来职责。
他和他周围的市井贫民,根本就是一块布料上剪裁下来的,他是小说家,不是社会活动家,他实在无法拥有托尔斯泰那种俯瞰和救民于水火的半神视角。
之前看过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满目的苦役犯,荒凉的冻土。平淡的口吻下,有种和黄色书页一样真实的力量,让你知道,他所描述的东西,曾经存在过。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契诃夫要在那样一个氛围里去西伯利亚考察苦役犯呢?
当时的俄国文坛正好是个青黄不接的过渡时期,托尔斯泰进入低谷,老陀死了,白银时代还未到来,整个文坛就是他一个大腕。如果是现在的作家,赶上这种机会,还不知道怎么炒作自己才好呢。他为什么要用非常宝贵的大半年时间,在极不便利的交通条件下,去那个苦寒的地方,做一个调查员就可以做的事呢?我想起他在旅途中投宿的农家客栈,翻身就是一把臭虫,西伯利亚铁路当时还没修好,全是靠马车在夏天的非冰封期里才能艰难地跋涉,一路都是泥泞的滩涂,而且他本身就有肺病,西伯利亚的苦寒对他的身体真是雪上加霜啊。
现在我才想通,正是这种浪费,才是他的价值所在,那就是一个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良知和社会责任心。他像最纤细而优质的麻绳那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把自己拴在已经陷入泥泞的社会现况上,咬着牙,拼命想把它拖出来。托尔斯泰是向上飞升,最后成了个宗教狂人,契诃夫是向下扎根,彻骨的寒心和绝望。高尔基也去斯大林安排的西伯利亚监狱勘察过,他也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被整顿安排过的、非现实版本的监狱状况,他写出来的,完全是贴着斯大林心意曲线的东西吧。高尔基的境界,也就输在这一点上,倒不是他的小说技术。内米洛夫斯基在这本契诃夫传记里,反复使用的词是“当时的俄罗斯”,为什么我觉得这本书好,因为它有根系力量,里面涌动着内米洛夫斯基对俄罗斯气质的理解和爱。
契诃夫的爱很低,从少年时代,他就拖着孱弱的身体养家,这个沉重的负担,消耗了他所有的财力和生命力。契诃夫热爱土地,他种植果树,给玫瑰修枝,带着两条猎犬在林中愈行愈远,这些都是他荒漠般灰暗的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水滴。他是一个忧郁温吞的男人,按照互补原理,他爱的女人,都是生机勃勃,充满青春活力,终于把他一脚踹上婚姻祭台的奥尔加,像试帽子一样,不断地调试着契诃夫的好感开关,揣测着他的易燃点。这个病弱而孤绝的男人,需要的是一个独立而灼热,且神经结实、性情刚猛的女性,她最终明白并且成功地实践了。暮年时他总算结了婚,奥尔加是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
他自己在荒郊野外养病,捉老鼠打发时日,俄罗斯的冬天阴霾湿冷,没人添柴,没人斟茶,没人尽妻职。妻子却在莫斯科彻夜狂欢和社交,享受着奢华的极致,而他,从不抱怨。
临终前,他焦灼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妻子为了看护他,没有按时吃午饭。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爱她甚于自己,力图帮她成就自我,最大广角地体验生活—这是我很难在男性文人身上看到的优良品质。
本文摘自《私语书》(插图珍藏版)黎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