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推理青春故事

画皮

2019-03-15  本文已影响2人  藏泷卧虎

正如我很久以前说过的,现实本身远比小说更残酷。

1

  人人都知道,王荣贤的心是后来塞进去的,他本来的心被厉鬼吃了去,现在在他肚子里怦怦跳着的东西,是从他妻子陈莲花嘴里吐出来的,而那颗心在被吐出来之前,是某个疯乞丐嘴里的一口黄绿色浓痰。这件事听起来不但匪夷所思,而且令人作呕。简单说,就是厉鬼吃掉了王荣贤的心,他老婆又吃掉了乞丐的浓痰,然后把浓痰吐到王荣贤的肚子里,变成了他的心。那阵子,只要有女子遭遇负心汉,便会依窗哀叹:男人的心不过是乞丐嘴里的一口痰罢了,拥有的时候如鲠在喉,吐出来看着恶心。

  痰自然是不能变成心脏的,心形的也不行。虽然附近有名的神医宋先生对这件事嗤之以鼻,并无数次当众进行“科普”演讲,声称人无心必死,就算塞一千个一万个心进去,那人也不可能复生,更何况仅仅是一口痰而已!但所有人对王荣贤的故事都深信不疑,他胸前那道碗口大的新疤就是明证。

  无论这件事是真是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王荣贤死而复生后,镇上寻花问柳的男人少了,乐善布施的多了。人们一见到美艳的女子都心有戚戚、避而远之;而见到蓬头垢面的乞丐时,则个个毕恭毕敬——话说那厉鬼吃了王荣贤的心脏后,马上被一个修仙的道士收服了,陈莲花哀求道士令王荣贤复活,那道士一点招儿都没有,结果,人家乞丐吐口痰就把这么难的事儿给办了!大清朝的乞丐中真可谓藏龙卧虎。从那以后,怡红院的老鸨整日愁眉不展,街头几个投机取巧的乞丐,大摇大摆挂起“活神仙”的招牌,高价卖一些不知所云的符咒。

  一时间,“王荣贤色迷心窍遇厉鬼,陈莲花救夫心切吞浓痰”的故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就连蒲松龄先生的聊斋茶社,也连续嚼了很多天“剩饭”,每个茶客都喋喋不休、反反复复地讲这件事,且越讲越逼真,越说越可信。

  蒲先生只是静静地听,既不参与其中,也不会打断他们。有时候,茶客们杜撰得过于离谱,蒲先生会忍不住问一句:“你们可认得王荣贤,抑或曾见过他?”

  茶客们面面相觑,然后讪讪地摇头。

  蒲先生淡淡地说:“我与王荣贤虽算不得旧识,却也有几面之缘。他是个书画商人,其本身的书画造诣也十分了得。书法中,他最善模仿欧阳询的书法,笔力险劲,很多有名的酒肆、商铺、客栈都重金请他写牌匾,也常有达官贵人邀他写碑文;至于作画嘛,他最擅长的是美人图,据说一幅画价值千金。因此,那王荣贤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茶客们顿时来了兴致,凑到蒲先生身边,问道:“那人长相如何?”

  蒲先生笑笑,说:“风流倜傥,仪表堂堂。”

  茶客们挤眉弄眼窃笑不已,不用说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生得一身风流相,就莫怪会惹一身风流债咯!他们兴致盎然地要蒲先生讲王荣贤的故事,嚷嚷着要他赶紧写下个中细节,好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但蒲先生始终笑而不语,被问得烦了,便挤出一句:“我哪知道什么细节,还不都是听你们说的?况且,我这里写下的奇闻异事,也都是假的,即便是真的,也权当假的吧!”

  茶客们哄闹着,嚷嚷着说蒲先生不厚道,唯有一个年轻的茶客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蒲先生狡黠地冲那个方向挤了挤眼睛,那些熟识的茶客们立刻会意——这年轻人皮肤黝黑,肌肉发达,虽然年纪不大,却一脸沧桑,一看便是走江湖的人,有故事!

  于是茶客们嬉笑着围到年轻人桌前,谁知那年轻人剑眉一竖,把佩剑往桌子上一拍,喝道:“我是办公案路过这里的捕快,没事别扰我!”

  茶客们没趣地愣了愣,其中一个不甘心地问道:“敢问官爷办的是什么案子啊?”

  年轻人道:“偷窃案!”

  茶客又问:“敢问被盗的是……”

  年轻人一口气喝完杯中的茶,将几文铜钱甩在桌上,起身说道:“破布、烂铁!”说罢就起身离去,茶客们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哄然而笑,八成是个疯子吧?

2

  颜震天当然不是疯子,但他也不是捕快,不过他确实在追查一宗盗窃案。他离开聊斋茶社后,大步向城中闹市走去,对于一个贼来说,没有哪里比闹市更能吸引他们了。

  此时,关于王荣贤死而复生的事情仍旧是坊间最热门的话题,街头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神道道地叫卖驱邪镇宅的符咒,每当有人付钱时,他就从怀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朝里面吐口唾沫,然后煞有其事地包好,据说把这团包着唾沫的黄纸压在门槛下,就百邪不侵了;路边卖画的落魄书生,蔫蔫地招揽行人,他身后挂着姿态各异的美人图,书生说那厉鬼就是照他的画来画皮的;若说最热闹的地方,当然就是酒肆了,说书艺人唾沫横飞地把王荣贤的故事讲得有板有眼,他将那王荣贤如何夜遇孤女、如何书斋藏娇、如何偶遇道士,又如何不听妻子劝说描述得形神兼具,仿若是他亲身经历一般。说到王荣贤深夜偷窥厉鬼画皮那一段时,就连颜震天都隐隐捏了一把汗。说书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只见一只绿脸、尖齿的女画,正俯身于案边,那台案上放着一张硕大的人皮,眼眉手足,无不齐全,而那厉鬼,此刻正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在人皮上描眉画眼。突然!她微微侧过头,似乎是发现了躲在暗处的王荣贤,只见她缓缓转过身……”客人们全部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却见那说书人“啪”的一声:“欲知后情,且听下回分解!”

  众人哗然,有人不屑道:“下回个屁啊!这故事谁不知道,那王荣贤被吓傻了,急忙去找曾提醒过他的道士请了符咒贴在家门口,待那女鬼来寻时,果真被符咒挡在门外。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女鬼最终破符而入,将那王荣贤的心挖出来吃掉了。正在这时,那道士也赶来了,降伏了女鬼,可王荣贤却已经死了。王荣贤的老婆陈莲花求道士医救夫君,可那道士本事有限,就指点陈莲花去找一个疯乞丐。疯乞丐自然是疯疯癫癫咯,对陈莲花百般羞辱,还逼她吃自己吐出的秽物。陈莲花救夫心切真真地吃了,结果吃完了,疯子却消失不见了。陈莲花悲痛欲绝,回家给自己夫君收尸。想起自己在街市受的侮辱,忍不住一阵阵作呕,结果不小心将呕出的秽物吐在王荣贤的肚子里,那东西一落肚,就变成了扑腾扑腾的心脏,于是王荣贤就活了呗!”

  说书人一听,急道:“这位客人,您这不是砸我饭碗吗?”

  那人道:“拿这人尽皆知的事儿当饭碗,还用得着我砸吗?!”

  两人说着就扭打起来,颜震天无奈地摇摇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却见一个瘦小的年轻人攥着个绸布钱袋,窃笑着也向外走去。

  颜震天眼疾手快,三两步冲过去,一把扼住他手腕,冷笑道:“总算抓到你了!我的包袱呢?”

  那瘦小年轻人刚要狡辩,一见是他,急忙觍着脸讪笑道:“大哥啊!为那些破烂竟然追到这儿了啊!您说吧,您那包袱值多少,我赔!”

  颜震天怒道:“我问你包袱呢?!”

  瘦小年轻人道:“我见里面就一件旧衣裳和一些破布烂铁,早扔了啊!”

  “扔哪儿了?”

  “随手扔的啊,我哪记得?”

  “走!”颜震天边说边将那人拽到门外:“带我去找!”

  年轻人哀求道:“大哥啊!值多少我赔还不行吗?”

  颜震天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你赔不起!”

3

  段小沐确实赔不起。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破布烂铁,是颜震天青梅竹马、从小爱慕的女子林宝柔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一年前,林宝柔的父亲将她强行卖给城中李员外家做妾,颜震天虽然痛不欲生,但又无可奈何,只奢望她能过得幸福,起码衣食无忧。谁知,李夫人心肠歹毒,日日虐待她。半年前,他偷偷去找林宝柔时,却发现她早已失踪了,李家仆人说,这小贱婢肯定是跟姓颜的野汉子私奔了,据说早在嫁入李家前,他们就有一腿。颜震天闻言大惊,因为林宝柔根本没和他在一起!更奇怪的是,林宝柔失踪半年后,竟然莫名其妙变成了披人皮、吃人心的厉鬼。后来,厉鬼被道士降伏,颜震天闻讯赶到现场,她已经尸骨全无,留给他的,只有她衣衫上的一小块碎布、焦发中的镀银珠钗。他悲痛欲绝,默默收好她的遗物,准备回乡为她建个衣冠冢,不料刚刚出城,随身的包袱就被人偷了去。

  段小沐听了颜震天的故事,懊恼不已,两人找遍了他们沿途经过的每一处地方,可那包袱就仿若人间蒸发了一般。

  入夜时,段小沐疲惫地坐在街边,愧疚地看了看身旁的颜震天,然后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捂着头顶,左右扭动。

  颜震天问:“你在干吗?!”

  段小沐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把脑袋摘下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看看都有些什么,因为我怎么都想不起把那包袱丢哪儿了,急死了!”

  颜震天闻言,哭笑不得,那些本来准备用来责骂她的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段小沐折腾了半天,始终没办法把脑袋摘下来,她叹口气说:“不如……别找了,肯定被什么人捡了去,找不着了……”

  颜震天沉着脸,紧紧握着手中的宝剑。

  段小沐低着头,用鞋尖碾死几只搬家的蚂蚁,说:“喂,林宝柔是怎么死的?我是说,她变成鬼之前是怎么死的?啊,是不是像折子戏里演的那样,被李夫人给害死了,所以变成厉鬼?那,她为什么不挖李夫人的心,偏要去挖王荣贤的心啊?还有,她为什么要挖心吃啊?多腥啊,我最讨厌吃心肝肺一类的东西了。喂……”

  “闭嘴!”颜震天将剑戳在地上,发出铮铮颤音。

  段小沐识趣地吐吐舌头,她见颜震天一脸悲痛压抑,又忍不住用手指戳戳他,说:“喂,偷你的包袱是我不对,害你丢了那么宝贵的东西,我心里也不好受的。不如这样,我赔你!赔你个林宝柔!”

  颜震天扭头看了看段小沐,愣道:“难道你也会起死回生之术?”

  段小沐挠挠脑袋,讪讪笑着:“那倒不会。不过……喂,林宝柔平时喜欢什么打扮?有画像没?平时神态举止如何?我从小在戏班长大,很会演的!”

  颜震天推开段小沐,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低泣起来。段小沐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后,她想拍拍他的肩膀,或者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在这方面她实在没经验。等颜震天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她才假装大咧咧地挤出一句:“喂,你不想知道林宝柔是怎么死的吗?”

  颜震天杀气腾腾地说:“不想,太麻烦!我本打算安葬她后,就先宰了那道士,再杀王荣贤一家,然后将那李家灭门,害死宝柔的人一准儿就在其中,没跑儿!”

  段小沐愕然地干笑两声,随即说道:“杀那么多人你不嫌累啊……”

4

  降伏厉鬼的道士姓高,叫高三丈,他死了,不是颜震天杀的。

  颜震天听说高道士只是捉了林宝柔的鬼魂,收了她的皮囊,并没有赶尽杀绝。他本打算请高道士放了她的灵魂,令她得以超度,如果高道士不答应,他就杀了他。可他和段小沐赶到道观时,那道士已经死了。香客们拥在道观门口探头探脑,小道士们缩在角落里七嘴八舌,闻讯赶来的官差们显然并不想惹祸上身,因为那道士死得太惨了。他瞪着浑圆的眼睛,捂着胸口,躺在血泊里,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仵作小声说:“心没了。”

  捕快小声说:“那人皮画卷也没了。”

  人们议论纷纷:“那厉鬼杀了道士,又逃出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可怕的传言似的,当天晚上,又有人在破庙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正是当日救活王荣贤的乞丐,和高道士一样,他的心也被挖了。

  厉鬼复出的消息不胫而走,城中人人惶惶,道士们纷纷闭关避难,那些行骗的乞丐也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天刚刚擦黑,小摊小贩就急忙收摊,百姓们在大门口和院墙四周洒了狗血,然后紧闭家门,大街上一片死寂。

  段小沐悄悄撬开王府的后门,和颜震天一起潜入院中。厉鬼复出,第一件事自然是复仇,高道士和乞丐已死,下面就应该轮到王荣贤夫妇了。

  王家算得上是城中的大户人家,府邸虽不大,但布置得十分雅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丫鬟家仆往来不断。颜震天和段小沐潜藏在暗处,直到夜深人静时,才敢小心翼翼地四处查探。

  “喂,”段小沐侧头看看颜震天,低声说:“要是林宝柔的鬼魂真的出现了,你怕吗?”

  颜震天说:“不可能,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段小沐说:“万一呢?我是说万一,你怕不怕鬼?”

  颜震天想了想,黯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想她,很想很想……”

  段小沐扭过头自言自语道:“林宝柔真是好命的家伙……”

  正在这时,院落的西南方亮起飘摇的烛光,还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段小沐和颜震天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朝烛光的方向悄悄走去。

  西南方是一个小巧的厢房,房间的门窗上贴满了红黄相间的驱鬼血符。此刻,门前摆着一个简陋的祭台,祭台上的烛光映得那两个小丫鬟的脸忽明忽暗。

  绿衣丫鬟战战兢兢地点上一支香,抽泣着说:“小柔姐,求求你不要来找我们啊……”

  粉衣丫鬟急忙附和道:“是啊,小柔姐,你要索命,就找夫人去啊,放过我们吧,毕竟姐妹一场,呜呜呜呜……”

  院里起了风,树枝在暗夜里“沙沙沙”地摇曳着,祭台上的蜡烛挣扎着晃动了两下,忽地灭了。厢房门上的血符被风掀起,飘飘悠悠地落在绿衣丫鬟的衣裳上,两个丫鬟不由得吓得抱做一团,尖叫不已。

  护院的狼狗们“汪汪汪”叫个不停,几个家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一个说:“动静在西南厢房那边,快!你过去看看!”

  另一个说:“啊,那不是老爷的书房吗?我不去,你去看!”

  一个又说:“让你去你就去,怕个鬼啊!”

  “对啊,我就是怕鬼啊,你不怕你去啊!”

  就在几个家丁推推搡搡之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赫然响起:“一群废物!”那女人虽在斥责,但声音极为温婉,平静。

  颜震天和段小沐悄悄后退几步,绕道侧方,钻入西厢房内,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亮起一盏鲜红的灯笼,那灯笼越来越近,灯笼后面是一袭雪白的睡袍,睡袍里装着个女人,女人的样貌虽看不清,但身段婀娜,娇媚动人。她低头瞥了一眼祭台和地上的两个丫鬟,轻声说:“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这台子是用来祭祖先神灵的,谁让你们用来拜祭那个贱婢?”

  丫鬟们急忙跪爬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夫人,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好了,没事了。都回去吧。”王夫人,也就是陈莲花轻轻摆摆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飘落的血符,推门进入厢房。

5

  颜震天和段小沐躲在屏风后面,借着陈莲花手中的灯光,隐约看到书房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美人图。图中的美人虽然衣饰不同,姿态表情各异,但很明显,画中是同一个人,林宝柔。

  陈莲花举着灯笼,缓缓挪动着步子,一幅一幅地逐一看着那些画,她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只是在欣赏那些精湛的画作,淡然,底气十足。本来颜震天听了那两个丫鬟的话,还以为是她害死了林宝柔,但这一刻,他心中又不那么确定了,因为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心虚的样子。

  这时,一个仪态风流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他站在门口愣了片刻,低声叫了句:“娘子。”

  陈莲花转头嫣然一笑,继续盯着那些画,说:“相公,你画得真好。”

  王荣贤不安地晃动了下身子,向陈莲花走近了几步,又退到门口,说:“娘子莫说气话了,我早就说过,你若不喜欢,就将这些画全都烧了,落得心里干净。”

  陈莲花继续盯着墙上的画,说:“我这哪里是气话?相公的画工确实出神入化,她明明已经死了,却又像在这画里活了一般。你看,她在笑,”陈莲花将灯笼举到一幅画前,然后又移步挪到另外一幅:“看,她闭目酣睡的样子真是柔媚万千。瞧瞧这幅,跺脚嗔怒的娇羞样儿,真如活人一般。还有这幅,那含情脉脉的眼睛,真个把男人的魂儿都勾了去。相公,你的魂儿,是不是也被她勾去了?”

  “夫人!”王荣贤冲过去扯过一幅画甩在地上,“我这就烧了它们!”

  陈莲花俯身拾起那幅画,小心翼翼地铺在书桌上,轻轻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相公这是做什么?明明心里舍不得,却又要做出这般样子给我看。我们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开的呢?况且,这些画确实好,等风声过去了,拿出去能卖不少钱吧。”

  王荣贤懊恼地说:“夫人莫再说这些怄气话了,事到如今,赚钱事小,保命事大。现在满城风雨,都说林宝柔的鬼魂来复仇了,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陈莲花轻笑一声,重新将画挂在墙上,说:“担心什么?鬼魂吗?她死后,我们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烧掉置换成新的,她随身那一点遗物虽被她那个旧情人带走,但早已被我派人偷回来,也烧了。鬼魂是需要寄托于生前遗物才能存于人间的,没了这些东西,她恐怕早已浑浑噩噩地喝了孟婆汤,投胎转世去了呢!”

  王荣贤急道:“可那高道士和乞丐……”

  陈莲花转身,贴着王荣贤的耳朵说:“他——们——是——我——杀——的。相公,你不觉得,那高道士和乞丐死了更好吗?这样就没人知道我们的秘密了。”

  灯笼映着陈莲花的脸,诡谲非常。颜震天在屏风后面,狠狠地瞪了段小沐一眼。

6

  颜震天手中的宝剑似乎感染了他的愤怒,在他手中“嗡嗡”作响,他大步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段小沐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面,说:“喂!喂!你听我解释啊!”

  颜震天毫不理会,闷着头,健步如飞。他走了两条街,见段小沐依然气喘吁吁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后面,不由微微皱起眉头。他是习武之人,提气疾走时,常人根本跟不上,这越发证明段小沐不是普通人。

  他停下来,冷冷地说:“你到底想怎样?包袱你也偷了,遗物你也烧了,王夫人的委托你也完成了,还死乞白赖跟着我干吗?”

  段小沐靠着墙大口喘着气:“喂,你真的误会了!没错,我确实偷了你的包袱,可我真的只是……只是个小偷而已,跟那个王夫人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颜震天咬牙切齿道:“好,我信你!包袱被偷我认了,也不再追究你的责任,从此你偷你的,我做我的!你若再跟着我,就别怪我不客气!”说罢,他转头就走。

  段小沐扯住他的衣角:“喂!什么你做你的?你要干什么?你、你、哎呀!”段小沐跺跺脚,“那陈莲花命不该绝,你杀不了她的,况且……那个什么,哦对,况且杀人是要偿命的,别做傻事!”

  颜震天恨恨地说:“没错,他们杀了小柔,他们就该偿命!”

  段小沐犹豫了片刻,问道:“你就那么在乎林宝柔吗?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你都那么爱她吗?”

  颜震天点头:“没错,就算像说书人说的那样,她变成青面獠牙吃人心的厉鬼,我也爱她!”

  段小沐咬咬嘴唇,试探着问:“如果……如果林宝柔已经不爱你了呢?如果她早就忘记你,还爱上了别人,你也一样爱她吗?”

  颜震天青筋暴起,怒吼道:“她嫁到李家是被逼的,我半年前去找她,其实就是与她约好私奔的,谁知道……”

  段小沐说:“我是说如果……”

  颜震天拔出剑,指着段小沐的脖子,咯吱咯吱咬着牙说:“没有如果!”

  颜震天无法接受“如果”,他紧紧捂着从王荣贤书房偷来的画卷,或甜蜜或忧伤的往事像盐水一样拥满了胸腔,将他的心浸得皱巴巴的。如果?如果在她父亲决定将她卖到李家的时候,他就果断带她远走高飞……如果在他当初没有记错一起私逃的日子……没有如果!

  段小沐叹口气,说:“罢了!懒得管你!”她莫名其妙地冲身后的空巷子发起了脾气:“不管啦!关我什么事啊!真麻烦!”

7

  午夜时,起了雾,将本来就深不可测的夜,变得愈加不可捉摸。

  颜震天一动不动地趴在屋顶,掀开一小块松动的瓦片,俯视着陈莲花。

  她喜滋滋地坐在梳妆台前,将首饰盒里的珠宝发簪一件件摆在桌上,逐一放在头上比画,“林宝柔那小贱人有那么迷人吗?竟然有那么多臭男人争相出高价买她的画像。”

  她身后的丫鬟小声说:“那个贱人长相一般,主要是老爷画得好,画得用心。”

  小丫鬟本想拍马屁,不想却拍在马蹄子上。陈莲花转身赏了她一记耳光:“用心?你何时见老爷对别的女人用过心?!”

  小丫鬟哭哭啼啼地捂着脸出了门,陈莲花坐在镜子前,越想越生气,将满桌的珠宝首饰扫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自语道:“用那贱人的画像换来的首饰,谁稀罕!”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跃入一个黑影,从背后将陈莲花勒住,那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陈莲花挣扎了几下,马上冷静了下来,她从镜子里看到了他的脸,是他,那个带走林宝柔遗物的人——他应该就是林宝柔生前提到过的颜震天吧。

  “你若敢喊,我立刻就杀了你!”颜震天压着嗓子说。

  陈莲花顺从地点点头,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颜震天松开捂着她嘴的那只手,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扼着她的咽喉,说:“小柔到底是怎么死的?”

  陈莲花深深喘了几口气,说:“她是鬼,被高道士收去了。”

  颜震天顺手将她甩在地上:“休再骗我!”

  陈莲花疼得低呼了一声,她整理了下散乱的衣衫,正准备编故事把颜震天诓走,却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她手腕上套着一只银镯子,虽不值钱,但做工十分精致。而这镯子,是林宝柔的。

  陈莲花幽幽地站起来,轻轻抚摸着镯子,黯然道:“震天哥,你非要逼我说出一切吗?”

  颜震天记得陈莲花说过,鬼魂非得有生前的遗物才能存于人间,而这镯子正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难道说小柔的魂魄……

  她莞尔一笑,脸虽是陈莲花的脸,但那眉目神态,却分明就是林宝柔!只见她轻轻牵起他的手:“我从李家逃出来后,走投无路之际,恰好遇到王老爷,他见我生得娇美,便将我请到家中,要为我作画,还说等画卖出去后,会分些银子给我,令我在城中安居。谁知道……震天哥,原谅我,我一直没有你的音讯,又和老爷朝夕相处,难免日久生情。王老爷本想纳我为妾,谁知王夫人因嫉生恨,处处刁难。有一日,我和夫人起了口角,扭打之中,她将我掐死,因为当时是白天,有不少家丁多少听到点什么,为了掩人耳目,王夫人和王老爷就演了一出‘厉鬼挖心,救夫吞痰’的戏掩人耳目。只是他们没想到,我郁结难舒,冤魂不肯离去,再加上我对王老爷仰慕至极,于是我就……偷偷杀死王夫人,披了她的皮,以她的身份侍奉王老爷。震天哥,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颜震天喃喃道:“你真的是小柔?”

  陈莲花黯然地垂下眼帘,微微抬起头,拨开衣领:“你不信,我现在就把皮剥下来给你看……”

  “不必了!”颜震天转过脸,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陈莲花悄悄从地上拾起一枚发簪,狠狠刺入他的太阳穴。

  颜震天想转过脸再看一眼朝思暮想的情人,想问问她为什么,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陈莲花冷笑一声,将颜震天的尸体拖到床下,得意地摆弄着手腕上的银镯子。什么鬼魂?什么遗物?她向来是不信的。可那些自以为强韧的男人们,却偏偏喜欢用这些荒谬的东西来掩饰内心的软弱。她杀死林宝柔之后,只不过是见这镯子小巧精致,图个新鲜戴着玩儿罢了,想不到竟然还在今天派上用场。多亏了这镯子,也多亏了林宝柔那蠢货曾把她当亲姐姐一样,将自己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她,她今天才能侥幸捡回一条命。她刚才给颜震天讲的故事,有真的,也有假的。世间之事都是如此,太假的东西自然不可信,太真的东西看起来更像假的,真真假假搀和在一起,才最能博得信任。

  厉鬼?画皮?可笑!

  陈莲花稍微整理了下衣衫,将发簪上的血迹在头发上蹭了蹭,对着镜子戴好,这才摇曳着妩媚的身姿,向书房走去。她透过门缝向房内望了一眼,只见王荣贤正温柔地对那新来的女子说:“下巴稍微抬一点儿,对,就这样!很好!”他深情地凝望着那女子,痴痴地拿起画笔。

  陈莲花气呼呼地背过身,虽然她知道,他作画时就是这样子,他只有对每个入画的女子用情,才能画出最深情的美人图来,可她偏就是受不了这个!

  用不了几天,陈莲花恨恨地想,用不了几天,那书房中的女子,就会落得和林宝柔一样的下场,只不过这次得小心点儿,她可不想再费尽心机去演一场捉鬼的苦戏。

  陈莲花愤愤地回到卧房时,惊讶地发现房中又站了一个陌生的、面目清秀的女子。她惊呼一声:“你是谁?”

  那女子看了她一眼,一边从床下拖出颜震天的尸体,一边说:“我是鬼。”

  陈莲花不屑地嗤笑一声:“是吗?那太好了,其实我也是鬼。”

  那女子惊讶地半张着嘴巴:“真的吗?那你把皮脱掉我看看啊?”

  陈莲花一愣:“什么?”

  那女子笑嘻嘻地脱了衣服,“就是像我这样啊!”她边说边揪起自己的下嘴唇,只见她身上的皮肤从下唇处裂开一个大口子,继而一只剔透黏湿的怪物从那裂口钻了出来,怪物的脚下,堆着一张完整的人皮。

  陈莲花紧紧抓着门柱,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怪物凑到陈莲花眼前,用力扯了扯她的下唇,“粘得挺牢啊!”接着,它又拉起她的手,把那银镯子摘下来,套在自己手腕上,然后摸摸她的脸蛋,问:“喂,你怎么知道我偷了颜震天的包袱啊?”

  陈莲花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包袱?我从没派人去偷过什么包袱,哦,我好像是在哪里说过这些话,那、那是为了令老爷安心,胡乱编的,我家老爷他、他就信鬼啊神啊这些……”

  怪物俏皮地点点头:“那你信不信?”

  陈莲花尖叫一声,夺门而出。

  怪物挠挠头,嘀嘀咕咕地蹲下来,盯着颜震天的尸体看了一会儿。突然,它转过头,对着空气说:“喂,林宝柔,你真的不爱他了吗?多好的人啊!”

  过了一会儿,它又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唉,你虽不爱他了,我倒是挺喜欢他的,可惜他死了。也罢,死也死了,这皮囊他也用不着了,给我用吧。”

8

  聊斋茶社内,几个茶客边喝茶边看蒲先生写的《画皮》。

  一个茶客说:“蒲先生为何不把陈氏变成疯子的事写进去?”

  蒲先生一边低头添火一边说:“那陈氏疯得莫名其妙,加进去不但显得累赘,而且寓意全无,不加也罢。”

  茶客们纷纷点头称是。这时,一个茶客突然发现茶社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他一边喝茶一边对着没人的地方自言自语:“喂!林宝柔你真是太麻烦了!你让我帮你找回遗物,我把那些破布烂铁给你了,你又说你要的不是这些,是你的镯子。于是我又不辞辛苦帮你拿回镯子,你现在又埋怨我当初不阻止颜震天,结果害他枉死。拜托啦,我只不过是只无皮鬼,听说这儿附近有我的同类,才跑过来想凑凑热闹的。我本来见你是个枉死的孤魂才好心帮你的,你别没完没了好不好啊!”

  说罢,他对着那无人处愣了愣,然后又不耐烦地自言自语:“反正他也死了,我拿他的皮来穿一穿怎么了,啊?你怎么这么啰嗦啊!再说了,你真正爱的是你的王老爷,我穿了颜震天的皮,你怎么那么在意?啊?!”

  一个好事的茶客凑过去,说道:“哎哟,我想起来了,这不是到城中办案的那位官爷吗?怎么样?案子办完了?您这一直唠唠叨叨跟谁说话呢?该不会见鬼了吧?”

  那年轻人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才见鬼了呢!你们都见鬼了,哼!”

  说罢,他甩甩袖子扬长而去,边走边继续嘀咕个不停。

  茶客们面面相觑,都说这人果真是个疯子。

  蒲先生望着那年轻人的背影,想起适才喝茶时,那年轻人的下巴上不小心松动脱落的皮肤,喃喃道:“怕是真的见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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