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保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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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老人是有退休工资的，最基础的农民退休就有三千多，工人可能四千多，如果是老师或是更为稀缺的岗位退休，五六千，七八千，甚至上万也不足为奇。

李全回来的时候，已经明显感觉有些饿了，可是妈妈还没回来，他面色暗沉地从冰箱拿出了一包泡面，去厨房打着了燃气，准备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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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李妈急匆匆地推开门，手里拎着一袋子菜，口中喘着大气，很显然，她是一路小跑回来的。

换好鞋后，直奔厨房。

“吃什么泡面呀？我现在就做饭了！”李妈说。

李全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拆开方便面，准备下入即将沸腾的锅里，冷冷道：“等你做好饭，你儿子就快饿死了！”

“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李妈一边说，一边夺过李全手中的方便面。

李全“哐”得一声摔了一下锅盖，怒气冲冲地往外走，边走边说：“又去那家保健品店了吧？跟你说过多少次，那些东西都是骗人的，你都被他们洗了脑子！”

李妈只苦笑一声，手中拨弄着菜叶，没有说话。

往常这样的对话总是不了了之，可是这一次却有所不同，李全饭后瘫坐在椅子上，颇有气势地责问母亲：“早就给你打电话说我要回家，结果你又去保健品店，平时找你拿钱你没钱，你的钱全送给那些骗子保健品公司了，明天我必须去，不举报他们，你们这些老头老太都不清醒！”

李妈一边收着碗，一边道：“明天周三你不上班吗？你都多久没回来了，怎么今天回来了？”

李全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那个破工作根本不是人干的，你少管我，你先管好你自己！”

李妈端着碗去厨房，再没有理会他。

洗碗的时候，李全又追到厨房门口：“真不知道你们这些老人怎么想的？退休工资是国家给你们的保障，结果你们全送给骗子，他们这是违法的……”

他足足说了二十分钟，李妈始终没有理会他。

终于他累了，带着怒气冲进自己的房间，“哐”得一声关上了房门。

次日。

李妈晨起就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李全吃完早饭便坐在客厅喝茶，时而将腿架在桌子上，嘴里带着脏话地操作着手机游戏。

李妈无声地坐在沙发上，捣鼓着手中的十字绣，自从老伴去世以后，家里时常陷入一种冷清，独子李全工作懒散，游手好闲，不找对象，还经常几个月不回家，家里就她一个人，孤独是很难享受的，很多独处的人，也并不是在享受孤独。

李全游戏打累了，就瘫倒在沙发上睡觉，直到李妈喊醒他吃午饭，午饭过后，家里又重复着上午的场景。

第二天。

当李妈去敲他房门的时候，发现他早已悄无声息的离开，她不由喟叹一声，因为她知道，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日子才能着家。

她独自吃完早饭，出门。

天林路392号，门头是欣宝健康生活馆。

身穿工作服的刘店长，还是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他笑脸盈盈地迎了出来：“李阿姨早上好呀！昨天给您打电话您没接，今天再不接我都想着去您家看看啦，是怎么回事呀？您快进来坐！”

李妈进来刚坐下，另外一个小姑娘就端来一杯苦荞茶：“来，李阿姨，喝口水！”

刘店长陪她一起坐了下来，李妈这才道：“昨天手机调了静音，家里有客人……”

她话未说完，便突然站了起来。

“原来这个店在这儿！”她儿子李全寻来了。

李妈盯着他：“你来干嘛？”

他却不理李妈，而是径直往里走，边走边说：“你们这个不正规的店，卖的都是什么产品？骗了多少老年人……”

他闯进内部的房间，房间里是一排排地电子温灸仪，许多中老人坐在椅子上，身穿统一工作服的小姑娘，小伙子正为他们摆弄着温灸仪器，对着他们不同的身体部位施灸。

李全推开门，嚷嚷道：“你们这些老叔叔老阿姨，全被他们洗脑了，这都是骗人的，电视台曝光过很多次了……”

没等店长和李妈制止，就有个脾气暴躁的叔叔站了起来，激动道：“你是谁？谁说这里是骗人的？他们做的事情，我们自己的子女都做不到！怎么骗人了！骗谁了？”

这时刘店长也赶了进来：“先生，您好，我不认识您，您有什么事吗？”

李妈也走了进来，用带着歉意的语气说：“他是我儿子！”

李全用蔑视的眼神瞟了一圈，冷哼一声，转身往外走。

“工商局嘛？我举报！”

他拨通了电话。

“对对对，涉嫌诈骗，天林路392号！”

“对！我还在，我就在这等着你们！”

不一会儿。

一辆车从远处驶来。

两个穿着制服的人。

李全迎了上去，背着所有人先和工商局的两位同志交涉了一会儿。

店长和李妈在门口等着，两位同志过来了。

“你好！”店长先打招呼。

二人没有反应，而是径直进门：“营业执照在哪？”

营业执照明明就在面前的墙上挂着，他却偏偏问了一句。

“在这里！”刘店长不卑不亢。

两人盯着营业执照良久，为首一人才道：“食品流通许可证……”

刘店长道：“嗯，那个现在是备案制，可以查……”

那人也打断了他，口吻激烈道：“我知道备案，备案也要打印出来，展示出来！”

刘店长唯有点头。

“你这里都卖哪些产品呀？”那人又问。

刘店长指着货物展示柜道：“有羊奶粉，还有益生菌，还有灵芝孢子粉……”

那人又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这些产品的厂家呢？检测报告有没有？”

店长打开了前台的抽屉：“有的有的”，说着便递到了那人的手上。

那人翻看了几页，又指着货架上的标牌道：“这个明码标价的牌子太小了，要大一点！”

店长又点头。

这时，里面房间的顾客似乎听到了动静，有几位叔叔阿姨闻声走了出来。

见此情景，已经猜到了怎么回事，于是纷纷围住了工商局的两位同志。

“我给侬港，他们不是骗人的，我腿脚不好，买的东西他们都给我送到家！”

“求你们帮帮忙，不要为难他们！”

“这个刘店长，还有那两个小姑娘，小吴，小张都是很好的，他们不是骗人的。”

七嘴八舌中，刚刚那个暴躁的叔叔又冲了出来，他直接破口大骂：“你们正事不管，来这里干啥？他们都很好，我们没有被骗，哪有骗子天天服务我们这些老人不跑路的？”

两位同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见局势不对，只好退出了门外。

李全还站在门外，为首那位同志白了李全一眼，严厉道：“举报要有证据，侬晓得不了？人家证件齐全，举报什么呀举报！”

说完二人上车扬长而去，徒留李全讨了个没趣。他心中既不平又费解，为什么那些老人甘愿被骗呢？转眼刚刚那位暴躁叔叔已经冲出了门外，他来不及多想，连忙离开了现场。

“今天这事，就像一场闹剧。”

李妈买菜的时候，脑子里回想这样一句话。

回到家，李全依然不在家，不过这她早已想到，所以她只买了自己一个人的菜。

李全没有离开，而是又出现在了天林路392号的门口，手里拎着一箱酸奶，一些水果。

下午五点钟，刘店长和两位伙伴正在打扫卫生，李全拎着东西走了进来！

刘店长回头看到了他，有些诧异：“你……”

李全将东西放在了前台，脸上挂着笑容：“哦，我是来道歉的，我想我可能误解了你们，今天实在不好意思！”

刘店长给他倒了一杯水：“没关系，没关系，您太客气了！”

李全站起身来，双手接过了纸杯：“其实我来，还想了解一下我母亲的情况！”

他忽然变得彬彬有礼。

刘店长陪他坐了下来：“李阿姨对我们很好，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我们这里做做艾灸，她说家里一个人很无聊，要是不来这里，就像少了点什么一样，所以她每次不能来，我都会打电话问问是什么情况，有时候家里灯泡坏了，油烟机坏了呀，我们能处理都会帮忙去处理一下，另外……，李阿姨也买了我们的产品，她可能偷偷吃的，她说过他的儿子不知道，不过她吃的效果很好，我们的产品也都是正规渠道生产的，大概就是这样！”

李全的眼睛在微微闪烁，他低下了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刘店长见状，又道：“我也非常理解您，您是李阿姨的儿子，担心母亲上当受骗，人之常情，所以我并不怪您！”

李全连忙摆了摆手：“您言重了，不过确实如您所说，我是担心她上当受骗，毕竟现在骗子也很多！”

刘店长只微笑应对，没有说话，李全揉了揉眼睛，忽然问道：“您应该学历不错吧！怎么选择了这个行业？”

刘店长莞尔一笑，他知道他问得很委婉：“其实这个行业也没有什么，很多行业都是从不被理解到被理解，只不过这个行业确实也有鱼龙混杂的乱象，所以口碑并不好，社会从不接受到接受可能需要一个过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个行业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一个不错的行业！”

李全凝视着他：“我可能还没有理解！”

刘店长接着道：“我们店有个顾客姓宋，这个阿姨老伴十年前就走了，子女逢年过节才回来一下，所以她经常一个人在家里，腿脚又不是特别方便，所以在我们店买的产品我都会送她家里，有一次我在他家里遇到了另外一个年轻人，是我们的同行，阿姨让我们坐下来一起讨论讨论，看哪家的产品会更适合她？”

李全听得很入神，刘店长接着道：“店里还有一位退休的镇长，郑叔叔，有一次他喊我去他家里做客，他打开了家里的一个老式箱子给我看，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保健食品，瓶瓶罐罐整齐排列，有胶囊，有粉剂，还有口服液……，很多很多，一共有20多种，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们的产品！”

听到这里，李全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刘店长道：“我当时也是这样问他的，可是他坦言告诉我，他不缺钱，买这些东西也并不完全为了保健身体，而是他觉得各家的业务人员人都不错，他也是老伴去世得早，女儿女婿都在国外，他多支持我们的工作，换我们能多去他家里坐坐，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

李全的瞳孔在微微颤动。

刘店长长舒一口气：“你刚问我为什么选择这个行业，我现在回答你，其实老人并不是想骗就那么容易骗的，她们比我们多吃了好多年的饭，经历的比我们多，见识的也比我们多，她们都很聪明，更何况这个行业她们已经很熟悉了，是不是套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们需要的是一种陪伴，一种心灵上的慰藉，一个可以来打发时间的地方，而不是整天一个人面对着家里的天花板，仅此而已，我们也只有真心对待她们，才能换来她们的真心相待！”

李全似乎明白了。

走出店门，天色不觉已经暗了下来，微风拂在身上有些微微的冷。

他找到一家饭店，打包了一份李妈爱吃排骨年糕，又去便利店买了她爱喝的黄酒，然后拨通了电话：“姆妈，侬吃过没有啊？”

李妈接起电话，仿佛听见了儿子小时候的声音，她激动道：“菜烧好了，还没吃！”

李全道：“勿要急哈，我马上到家，我买了排骨年糕，黄酒，今晚我俩喝点！”

李妈不住地点头，连说了几个“好！”挂断电话后，她的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倾泻。

那是幸福且久违的眼泪。

                      2024年2月23日於上海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