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概念(楔子及开端)
楔子
现在对于时间的概念,我当然是十分清楚明了的,毕竟我上过学、念过书,知道这个世界有根不可逆的线叫“时间”。比如昨天夜里,是2022年1月22日凌晨2点,我被一泡尿憋醒,然后一边苦恼不舍地钻出温暖柔软的被窝筒,一边暗想“糟了,千万别睡不着。”——事实是,我在厕所撒完尿,因为夜里黑没开灯,乱溅的尿液撒了我一脚,我伸手在赤裸的脚踝处抹了抹,然后拧开水龙头洗手,不然,带着一脚或者一手的尿液钻回被窝筒,也太恶心了吧?虽然我是个邋遢的人,虽然这是我自己的尿液,那也够让我感觉不适的了。
钻回被窝筒,我重新调整身姿,特别是双脚处的被窝角,一定要蹬着感觉舒适,要像蹬在肉嘟嘟的绵软软的热乎乎的女人身体上——很奇怪,打小我睡觉就有这个独特的感受,必须把被角卷曲起来,让双脚感受到温暖、柔和、舒适。也许是太担心自己不能继续入睡,但是世界上许多事就是这样,你越担心,它越是容易发生。接着,我的大脑开始不由分说地自动运转,前些天它琢磨的是过年回乡的事儿,再上一次它琢磨的好像是明年我能干啥的事儿,往前还有各种各样的事儿,我记不太清了。今天,它自动琢磨的事儿,居然是我自己的过往,它似乎执著于我是怎么长大的,我走过什么样的路,见过什么样的人,经过什么样的事,期间似乎还强加了一条:我是怎么记住、或者说,是怎么对时间产生概念的?
我的大脑在做这些回想的时候,其实全程我是闭着眼强逼自己要继续睡觉的,可是很无奈,前面讲了,大脑这时候根本不听我主观意识“赶紧睡觉”的指挥,兀自在那给我串联“时间”——“人物”——“事件”……最后,大脑终于完成了这些工作,我也被迫承认:我的大脑做到了,它把我对于时间的概念、以及对于我从1993年开始有时间概念以来的许多事和许多人,一一串联起来了。我深刻地认识到,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的人和事啊,这是曾经发生在这个红彤彤太阳底下的真人和真事啊。对了,这是我的少年时代。
从1993年开始直至1997年我小学毕业,期间所有人和事都顺利串起来了。以前,我可以片段性地回忆起这期间发生的某些人和事,但从来没有如此完整地回顾过自己走过的这段少年岁月。我意识到,我找到了自己自有“时间概念”最初始以来的整段人生经历。当然,它们意味着什么,我并不知晓,我只是忽然有些感慨和惊呼,“呀,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自己的少年时代的!”
我觉得这是件挺有趣的事儿,至少对于自己而言,我探寻到了自己自从有了时间概念后的所有能记起的人和事,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吧?虽然时至今日,我什么事都没干成,但是对于自身而言,我探明了自己这一生是怎么在这个世界行走的,似乎也是件十分私人化的有趣的事情——当我老了的时候,谁知道我会不会再去探寻自己这一生是怎么走过的呢?至少,今天我把人生前头的经历给记起来了,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个体生命,弄明白了自己一开始是怎么开启这一辈子的生命之旅的。
或许,这生命最初的大致完整的经历,能告诉我,后来我的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走向而不是别样的走向?谁知道呢,至少,我不能浪费自己的大脑在2022年1月22日凌晨2点到接近5点这将近三个小时内的运转,因为我最后一次看手机,时间是4点45分,而我被尿憋醒的时间,是2点05分。
——看来,我的“消除黑眼圈计划”注定是件十分艰巨且难以完成的任务。
开端,与一场洪水有关
这场洪水之前,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时间”,这场洪水之后,我的生命进入了有时间概念的新纪元。
1993年,我9岁。洪水到来之前,现今我的大脑里还记得许多更早之前的事,但是,它们无法用“时间”这根线串起来,因为这之前我没有时间概念,能记得的,都是碎片化的事件或者人物。
这场洪水让我记住了第一个重大时间概念:年份。
这年洪水到来之前发生了些什么大事,我全都不记得了,虽然在赣西北的小山村里,也没什么大事发生。那时候,打工潮还没完全兴起,或者还没完全席卷这座小山村,我只知道,大人们种田、种地,小孩儿们上学、嬉戏。
农历五月,天像漏了,一直下雨。村外的河滩没几日就没在浑黄的河水之中。雨还是不肯停歇,我听到大人们开始议论:今年怕是要涨大水,早稻又要遭殃了。
小山村坐落在赣西北修河边,年年这时节涨水,我是知道的,现在记忆里也是,就像那时候年年冬天都会下鹅毛大雪一样,这两件事都是年年能见到的。只是这一年的大雨,实在下得人们心慌慌,要知道,那时候,人们都在家里务农,一年全家人的吃食,全指望一年两季的早晚稻,而早稻却总要遭水淹,有些年份好些,淹个一两天洪水就退了,影响大概还不太大。年年涨水的时候,都是早稻刚拔穗的时节。刚拔穗的早稻在水里泡久了,势必大幅减产甚至绝收,这是农人难以承受的灾难事件。我就记得,每年“双抢”前后,我家总是断粮,爸爸妈妈总要厚着脸皮,端着簸箕出去找人借粮。那时候,我家常以去年爸爸储藏在地窖里的红薯和老南瓜当饭吃,以致现在,我看见红薯总有几分厌恶感,大概就是小时候吃太多红薯所致。
洪水一如大人们议论的那样,漫上来了,不但淹了村前大片刚刚拔穗的早稻,甚至开始向村子漫进。我家住的是茅草棚,地势较低,处在村口位置,比我家稍稍高一截的还有我家附近的大舅家,大舅家边上还有另外两家。他们三家都是红烧砖加黑瓦房,而我家只有爸爸自己烧制的红砖墙,却没有黑瓦顶,只有茅草。对了,我爸是外乡人,他早些年随同乡的泥瓦匠,从赣东北与浙江交界的一个大村庄(这年冬,我的记忆和生活将延展到这里)出发,一路向西,给人家烧砖制瓦,最后在这里遇见了我妈妈,然后在此建屋立户。
说回洪水。洪水还没漫进我家屋子之前一两日,学校因为连日大雨以及洪水,大概是停课了,彼时我还在村里的“安定小学”上二年级,二表哥、三表哥与我同级同班。我和两位大我一岁的表哥以及村子里的男娃们,经常跑到洪水蔓延线观察,虽然大人们禁止我们去看洪水。我看见洪水一步一步从村前的黄土坡脚下漫上来。
当洪水吞噬了我家屋子前坪下面的菜园子的时候,我妈跟我爸商量,不行啊,看来要漫进屋子,得把稻米床铺往外婆家挪挪。他们讲这话的时候是当天午饭后。天上依然下着大雨。
不多时,村口黄土坡上,除了我们这些看水的娃娃们,村子里的男人们也聚拢过来。我记得小舅就和外婆屋后的“黑皮”站在土坡上,“黑皮”挽起裤腿,在土坡水漫线处站定,不过三五分钟,我们就看见那浑黄的水面渐渐漫过了他的后脚跟,然后又盖过他的整只脚掌。
“不得了,涨得这么快。看这天,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怕是要灌进屋里来了。”“黑皮”也一脸惊呼。
“是啊,不得了。”我看见小舅和附近的大人们都这么附和。
我从土坡上往家跑。从土坡到我家,其实就从土坡半腰的右边岔路走,走过那条小岔路就到我家前面屋坪了。我把自己在土坡上听到的大人们的议论,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妈妈。这时候,我没见到爸爸,据后来的事情证实,我爸这时候是身上披着油纸布、头上戴着斗笠,肩扛锄头手拎柴刀,去村后山里挖树根去了——树根是我家灶膛里的主角,我记得家里屋前屋后,堆了不少形态各异的老树根,没来洪水前,这些树根经常是我跟小伙伴们做游戏的道具呢,比如骑在上面前后摇晃把它当成高头大马,比如一群人挤在树根上想象它是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
我爸不在家。洪水漫上我家前屋坪的时候,我妈开始招呼我和二表哥一起往屋场中央高处的外婆家抬东西。
外面的雨势似乎变小了,因为我记得我和二表哥都没撑伞,也没在身上披油纸布,就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一趟一趟来往于我家茅棚和屋场中央的外婆家。开始的时候,我和二表哥一起抬桌子、木箱这样的“大件”,后来,我们分别抱着竹椅、木凳、锅碗瓢盆这些“小件”。我们一趟一趟在小雨中奔跑。中途我们经常碰面,有一个照面我记忆深刻:我从外婆家往茅棚跑的时候,二表哥抬起湿漉漉的脑袋冲我喊了一句:快点,水涨到小腿肚了。我看见二表哥一脸雨水,或许还混杂着汗水吧?那时候,我特别感激二表哥,因为在平常,二表哥可是会经常欺负我的,而在我家遭水淹的时刻,二表哥却全力以赴帮我家搬东西。那一刻,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二表哥是我的亲戚,关键时刻他是帮我的,就比如在学校,有别的大孩子欺负我,他也会帮我。他是我哥,那时我心里既感激又感觉温暖。
我爸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回来的时候,我和二表哥、妈妈、小舅,已经将茅棚里大大小小的杂物都搬到了外婆家的堂屋里。我和妈妈站在外婆堂屋里,爸爸却丢下手里的锄头和柴刀,径直一个人往已经被水淹了的茅棚去。小舅喊他:
“不要去了,屋里水都快到腰了,太危险,怕会倒。”
天差不多黑的时候,我们看见,我爸两只手抓着几只老母鸡回了外婆堂屋里。
“谷仓里剩下点稻谷没用了,冲散了,我在茅棚上抓了几只鸡。”爸爸这样跟妈妈说。
第二天,大雨停了,但是洪水却没退。从外婆家到我家茅棚的路,除了昨天我和二表哥走的那条正常小道,还有一个抄近路的办法,就是从坡下的竹林穿过,穿到坡底,便是我家茅棚后门。我夹杂在一大群人中间,从竹林的某个斜坡处,观察被水淹过的地方。我家茅棚几乎有一半都浸在浑黄的水中,厨房处的那些用红砖搭起来的“窗户”,有一半都漫在水中,但是,茅棚并没倒塌。茅棚顶上,还站立着十来只咕咕叫的老母鸡,它们在茅棚顶上左顾右盼,时不时伸缩着它们的脑袋,它们大概很疑惑,怎么四周都是水呢?
洪水一共漫进了四家人的屋子,还泡坏了另外两家的猪圈。大概在洪水漫进屋子的第三天,大舅家红砖墙黑瓦顶的房子,首先滑塌在一片浑水中,接着便是大舅家的两位邻居的房子,也接二连三倒下了——独独我家的茅棚始终不倒。这事成了当时大家议论的焦点,我心里甚至十分得意:看,你们的大瓦房、大猪圈,都倒了吧?我家的茅棚却没倒。这事拿现在来说,还是很好解释的,瓦房顶上重,墙角和墙面被洪水浸泡过后,承重能力大为减弱,在沉重瓦顶的压迫下,当然会先垮塌。我家的茅棚,直到洪水完全退出了屋坪,才慢悠悠地塌了。
不久之后,洪水已经退到了河滩位置。有满载着救灾物质的木船从村前的水湾里开进村子,上面有重修房子用的一卷卷的黑色覆膜,有坛子装的腌菜,有许多半新半旧的衣物,还有米、油……
我爸和我妈随后却大吵了一架。
“我都多少年没回去了!”这是我爸冲我妈吼的句子,我记得很清楚。
最后,爸妈决定,把分发下来重建房子的物资全部卖掉,择机回赣东北爷爷家。
我们没有马上走,爸爸妈妈,我和两个妹妹,也不是一起回的爷爷家。
1993年,后来还发生了一些我能记起的事情;因为这场洪水,我记住了这个年份,“1993”,我生命中所能记住的最早一个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