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结(12)

2022-12-09  本文已影响0人  张三的诗

得儿(十二)

我对妈妈的印象很少,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个非要与我亲近的陌生人。若是不见她,我常常想她,但见面后她强行与我亲近却让我害怕。她每年过年都会来姥姥家住几天,她大概又快要来了,我无端地紧张起来。

这一天她果然来了,照旧买了衣服和吃的,她把这些通通塞到我手中,我愣愣地看着她。

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几乎窒息,却只能任由她摆布,姥姥忙把我拉开:“得儿她怕生,别吓着她了。”

她红了眼眶:“是呀,一年不见又生分了,让我看看,得儿,又长高了啊。”

“叫妈妈,快叫啊!”姥姥着急地说。

我却绷着嘴不出声,妈妈又气恼起来:“都上学了,怎么还这样?这孩子怎么教的?”

“得儿她平时不这样。”姥姥说。

我觉得很多时候我只是在想妈妈,而不是她。

她生气了,“蹬蹬”地进了屋,她穿了双高跟皮鞋,走起路来很响,她是个漂亮又时髦的女人,每次她走在村里都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在他们看来,好看的女人就等于坏女人。

妈妈带我到舅舅家拜年,见大臭和二臭正在院子里玩,妈妈问他们:“你爸妈在家吗?”

大臭说:“我妈在屋里呢,姑姑,你咋来了?”

二臭只在一旁怯怯地看着,妈妈拉着二臭的手走到门外,细细地打量着他,直说:“真是可怜见的……”然后从衣兜里翻出十块钱塞到他手里,“自己留着花,可不敢让别人知道……”

二臭直勾勾地望着妈妈,默默收了。

妗妗正在屋里打麻将,一屋子人热热闹闹。

“雪琴,得儿来给你拜年了。”妈妈说。

妗妗鹅蛋脸,浓眉大眼很漂亮,她新烫了头发更显得洋气了,她气定神闲地摸着麻将牌,眼皮都不抬一下,倒是另外几人都偷偷地瞄我们。

“来了就行,别拜了。”妗妗话像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尖细锐利。

“那怎么行,得儿,磕头。”妈妈推我。

我硬着头皮往地上跪,几乎刚刚着地就被妈妈拉起来了。

“走。”妈妈拽着我就走。

“慢走,不送了——碰!”妗妗边说边响亮地甩出一张牌来。

我们刚到门口就撞上了舅舅,舅舅露着一口大白牙提着大刀回来了,他一见我们嘴咧得更大了:“姐,你回来了!”

妈妈瞪他一眼就走。

“快去屋里坐会儿。”舅舅拉住她。

“你这媳妇真是够够的,你可烧香保佑,自求多福吧!”

“姐,你这是什么话,大过年的?”

“得儿,我们走。”妈妈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午我躺在床上睡觉,妈妈和姥姥在屋里包饺子,我隐隐约约听见她们说起了我。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没跟着娘总觉得可怜……”姥姥说。

妈妈不说话,只管“咯噔咯噔”地擀着饺子皮。姥姥叹了口气又说:“总这样也不是个长法儿,辰子还好说,雪琴那儿意见可大的去了……”

“我知道。”妈妈的声音沙哑细软,“我在想办法,就这一二年定把她带走,只是现在没钱,连个住的地方儿都没有,你说要我怎么带她呀……”

“你在外面也不容易——”姥姥说,“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开这个口,我能舍得下她?”

我的心往下一沉,她们这是商量着让妈妈把我带走。自记事以来我都跟着姥姥,姥姥就是我的全世界,没有姥姥的地方就是异乡,我踡了踡身子,心中无比害怕。

后来她们没再说什么,我胡思乱想着就睡着了,睡梦是个小窝,窝进去就安全了。因此我睡了很长时间,姥姥也没有叫我,等我醒来已是黄昏时分,饺子煮好了,姥姥正将它们捞到碗里,姥爷则在一旁抽烟袋。光透过窗子照射在晶莹的饺子上,热汽如轻烟般升腾缠绕。

我揉着惺忪的眼问:“妈妈呢?”

“走了。”姥爷说。

突然觉得轻松了,像是发生可怕的事,睁开眼发现不过是梦,很欣慰。在渐渐消散的热汽里,我看见妈妈远去的身影,我又黯然了。

床上放着她给我买的衣服和吃的,我又陷入新一轮的思念中,我的妈妈,也仅存在于我的思念之中。

千千(十二)

我盖着大花被子被推出了产房,葛姨正候在外面,她一见我就说:“母子平安,真是阿弥陀佛,你不知道我在外面念了多少句佛呢!”

回到病房已快半夜,又来了个刚入院的,一大家子闹轰轰的,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我全身无力,麻醉一点点褪去,疼痛慢慢袭来。

我口干舌燥想喝口水,却见葛姨坐在小凳上头倚着墙“特儿——特儿——”地打着呼噜,其他人家属挤挤挨挨一大堆,而我身边只有年过六旬的葛姨,我心头一酸。

总之是睡不着,床头桌上的蟑螂爬来爬去,它们摇晃着触须在饭盒旁来回转悠,遇见同伴便碰碰触角打招呼。被子下面小生命在不停地动着,像当初的胎动,我将身体贴近了他,他紧闭着眼,却向我身边挤。

对他而言我是他唯一的依靠,对我而言也是如此。

婴儿很快睡着了,他睡得安静极了,病房的嘈杂似是与他无关,他像蛰居在蛋壳里的雏鸡,像收回波浪的海,像天幕里的星,他是漫长盲夜里不熄的、熠熠的星。我看着他,这个丑丑的小怪物竟怎么看也看不够。

我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了会,等我清醒过来时他那黑亮的眼睛已经在看着我了。

“早啊,我的宝贝。”我轻轻和他打招呼。很久以来,我都没有这样平和快乐过。

他嘴里吐着泡泡,呜噜呜噜的算是和我打招呼了。

葛姨拎着早饭进来,是小米粥、馒头、炒白菜并一个鸡蛋。

“谢谢你,葛姨。”

葛姨放下饭就过来瞅孩子,她逗着孩子满脸的笑:“真好,这孩子让我想起强子和芹芹小时候,一晃这么多年了……”

我饿极了,吃得差点噎住,又渴得要命,“咕咚咕咚”将小米粥一口气喝下去大半。葛姨说:“这儿的饭可贵,就这点东西要十块钱呢。这可是我垫钱买的……”

“嗯,等回去我定加倍还你。”我说。

“那就不用了,看你说的……”

正在这时护士进来查房,顺手在我床头上贴了张纸条:“这是昨天的费用,押金用光了,还差五百块钱,家属去交下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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