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张明 | 故乡的原风景
20年前,读了《雪国》以后,开始迷恋川端康成的小说。后来又迷上了宫崎骏的动画,因为《千与千寻》。若干年以后,偶然听到《故乡的原风景》,瞬间就沦陷在宗次郎的陶笛声里。日本文化里的细腻,敏感和唯美,在以上作品里皆有呈现,都是不可多得的精神大餐。
近年来,每当忆及儿时,忆及故乡的人事与风物,常常要打开《故乡的原风景》。陶笛大师的名曲,于人到中年且又身在异乡的我特别适合。因其悠扬、空灵的旋律和抚慰人心的力量,能带我穿越时空的长河,回到梦里的儿时的故乡。
在群山的怀抱里,聚族而居的石家东边大屋,就像睡在一个安稳的摇篮里。几条不宽的机耕路,蜿蜒爬向附近的屋场。东到陈昔湾,南到白虎墩,西至五星庙,北到董家桥。能联系周边屋场的,不惟有这几条机耕路,还有山,有田,有河,有塘。譬如山上,树木稀疏,荆棘也不茂密,走哪里,往哪里去,都是你说了算,到处都是路,哪像在城里!
矮山和水田,占据了故土的十分之六七。山上多是松树和杉树,长不大的杂树,多被劈成柴火,进了灶膛,化作炊烟袅袅。大人劈材的时候少,小孩放牛的时候多。小孩不单纯是放牛,也可以玩。草地上,花丛间,树枝上,都有可玩、好玩的地方,譬如偷鸟蛋,譬如躲猫猫,有蘑菇的时候采蘑菇,有野鸡的时候打野鸡……也有老人在山上放牛,坐在马凳上很少走动。他们中的很多人,陆续走进坟里,再也不会出来了,墓碑上刻着他们的名字呢。
山下的水田,一年种两季水稻。农活辛苦,农人无暇欣赏的地方,在有闲阶级的眼里,处处都是风景。譬如暮春插秧,是在晶亮的水田写绿色的诗行。白鹭飞在青田之上,从不说话,有时单脚落地,轻盈得像电影里的女侠。布谷鸟从远处飞来,它们话不多,嗓门却不小,像是高空的喇叭在唱: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又如收获时节,金黄的稻垛立在打谷场的边缘,中间是铺开的散乱的稻穗,面积有篮球场那么大,呈椭圆形,像一张摊开的面饼,这家摊完那家摊。一条老黄牛,拖着石磙在上面转圈。石磙发出沉闷的声响。
故土的十分之一,是山地以及夹杂其间的菜园。地里种小麦、种油菜、种芝麻与绿豆,也种红薯、种棉花、种荞麦和花生,需要么东西就种么东西。菜园不叫种,叫兴菜园。兴菜园是女人的事,家里饭桌上的菜,从播种到移栽,从采摘到下锅,都是女人的事。菜园集中在祖坟山下的毛塘一带,毛塘的水很深,水边有几棵桑树,几棵桃树,粗壮的树枝斜在水面上。天热,年轻的女人们担水浇园,水浇到菜根上,瞬间被喝得精光。挂面似的豆角、墨绿的黄瓜、火红的朝天椒,装满了这些女人的菜篮,有时候还有韭菜,有丝瓜、茄子和西红柿。孩子们呢,嫌热,早已爬到塘边的树上,坐在离水面不高的树枝上,双脚放在凉水里轻轻摆动。几只黑色的野鸭子,在水面游来游去。
家在青山绿水间,屋后是山,门前有塘。坐东朝西的土砖房,围在祠堂两旁。祠堂有四重,重与重之间有天井。最上重供奉历代祖先的牌位,右挂一磬,祭拜时敲几下,余音袅袅。正中贴有中堂,上书“天地君亲师 位”几个大字,左右对联曰“千年香火地,万代子孙堂。”横梁上挂有一红匾,曰“诗书传家”。几十户人家围着祠堂住,像老树开枝散叶,日见繁茂。
房子都不高,盖的是黑色的鱼鳞瓦,中间嵌进几块玻璃瓦。太阳爬上屋顶,每个房间就有几束长方形的光柱斜插进来,一些灰尘被照亮,在光柱里旋转升腾。刚刷了石灰水的内墙,像白纸一样。外墙刷白的很少,多是稻草一样的黄。墙上密布着土蜂打的洞,它们飞来飞去,嗡嗡作响,像一架架黄色的直升机,煞有介事地执行公务。
这里不砌院墙,只有一扇对开的木门与外面隔开,近邻或远亲到来,只消在门口喊一声。家养的狗,一般不会咬人,只在有动静的夜里瞎叫几声。它们的主要职业是成群结队地闲逛,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只有在咬群架,或是做那事的时候,才能吸引孩子的注意,胆小的负责看,胆大的拿棍子打、捡石头砸,一边做着撤退的准备,脸上红红的,心跳得厉害。
喜欢闲逛的狗狗或许因此与猫一样,居无定所,鸡和猪则不然。鸡有鸡笼,猪有猪圈。有的人家屋宇少,它们只能同居,鸡下它的蛋,猪长它的肉。肉与蛋能吃,又能换钱,这是户主们那时特别宝贵的财富,所以怠慢不得。下蛋的鸡,昂着头嚷嚷半天;伙食不好时,猪扯开嗓门嗷嗷直叫,这都是那时人惯出的毛病——不是人舍不得给,是粮食金贵。
在这鸡猪猫狗牛之间,活跃着大人与小孩的身影。他们是这里的主人,在这青山绿水间繁衍生息,创造了这片土地的风景,也成为了风景中的风景。有个男孩子,生于80年代,在此生活了20年,离开了也有20年,今天写的这片土地上的风景,叫故乡的原风景,是他心中最初的、也是永恒的美景。
清晨,门前 门口塘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