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于谋杀
光线透过绛红色的窗帘渗入一线生机,天还没有黑,但房间里是暗沉沉的沉郁的忧闷色,屏蔽了外面活着的世界。客厅里的挂钟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现在是下午14点整”。她不能动,只能躺着,她不敢睡,一睡好像有无数的阴灰的手爪向她伸过来,鬼魅的声音阴冷冷地飘过来,拉她,扯她。她从惊吓中醒来。
“虞婶,打开窗子。”
“外面太阳很好,有风,你受不住。”虞婶说。
“拿轮椅来,我要去外面转转。唉,算了,你扶不动,又伤了你筋骨。”
时间像轰隆隆的列车,仿佛又过了一生。她回忆起过去,年轻的时候,像一场无法散场的音乐会,拼列的回忆中一阵崩裂的声音响起,是生命迟暮中一阵耳鸣的声音,又将她拉回到伧暮的老年。
这栋房子已经很老了,老伴走后,她独居在这里,儿女都已各自成家,周末了回来看她。从前她不愿请保姆,总觉得自己能动,就不用花那个钱。现在她真的不能动了,请了保姆来。 房间里有悉悉碎碎走动的声音,像泥鳅在爬行。像在迷宫里迷了路,走到一个路口,又到下一个路口。
她们每天朝夕相处,虞婶做着事做完了,两人拉一些闲话,也不尽然有什么说什么,人与人之间总是有隔膜的。她们是雇佣关系,钟太太身患糖尿病多年,加之老了,起卧需要有人来照顾,找了相识多年的虞婶。
说起来虞婶做保姆这一行业还多亏了钟太太。当年虞婶从农村出来,在城市里两眼一抹黑找不到工作门路,那时候虞婶两天没吃饭了,手拿包袱两眼昏花坐在路边,钟太太在路上看见她,将手里给孩子买的两个包子送给虞婶吃。下班回来看见虞婶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给她的包子还剩下一个,她紧张地拿在手里,仿佛一松手包子就会长出翅膀飞了似的。钟太太心软,一问才知道虞婶是因为找不到工作,不得已在街头流浪。她将她带到家里下了一碗面吃,晚上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了几晚,在单位里打听谁家需要保姆。
钟太太的孩子不懂事,见虞婶穿的破破烂烂,以为是母亲从外面带回来的乞丐,钟太太不在家的时候,孩子们拿着棍子,将虞婶往外撵,“哪里来的乞丐,弄脏了我家的沙发。快走,快走。”虞婶是经得住侮辱的,躲着避着,模仿电视里日本鬼子投降的样子,逗的孩子们哈哈大笑,她扮青蛙一蹦一跳,扮小狗双手着地汪汪地叫,脸上随意地被孩子们用彩笔涂成斑斓色,她成为孩子们有意思的玩具。
钟太太一个同事的亲戚雇佣了她,虞婶的保姆生涯一干就是很多年。后来又将丈夫带了出来,在医院里照顾一些危重的病人。
钟太太几次要求拉开窗帘,可是虞婶说,外面太吵,不利养病。她知道自己病了,可还不至于经受不住邻居的吵闹声。虞婶是她请来的,她推掉了别的客户,就为了两个人几十年的相识之情。她拿着行李,主动上门来照顾她,她有多年丰富的经验,她总是为她好的。连儿子儿媳也劝她,外面小孩子太吵,怕惊了她。
她将她这几年子女给她买的衣服拿出来送给虞婶,都是没上过身的,想着以后身体好了就能穿,但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也许以后没有机会再穿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虞婶穿。
虞婶只接受了她的一件貂皮大衣,因为钟太太说那是女儿花了十个电冰箱的价钱买的,别的衣服衣料普通,她推推托托,说:“这样的衣服别人也给过一样的”“拿回去给亲戚穿,都是新的”。“先放你这里,要走再拿”。
那件貂皮大衣,她收起来放在身边,很珍视的看着。
这一次是她主动请缨,从医院里拿了几件简单的行李过来。上一个她照顾的病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出了车祸,除了腿不能动,人是健康的。她只是帮忙打饭兼打热水洗脸。她是医院里最好的护工,但这个人由不得她来掌控,她做的也不是很顺心。她将工作的时间安排的无缝连接,一个工作结束了接着下一个工作,如果不是这个原因这种活她不会接。
钟太太病了,她念旧,只要虞婶来照顾自己。是她子女一再地打电话请她来。她还要装装样子,手里有活走不开。还是死人的钱来的快,去三两天人死了还拿整月的工资,这是行规。她辞了医院的活,拿了一件衣服一条裤子一个毛巾就来了钟太太家里。
生命总是有时限的,死亡总是遂不及防地到来。钟太太没想到,她会死的这样快,这样意外。虞婶来了八天,她就死了。今天不是周末,儿子今天特意早点下了班来看她,陪母亲说了几句话,有点困,就去楼上睡觉,她死了。她死于糖尿病,死于苍老,死于八十三岁。在这个年龄,死亡是正常的。
虞婶是第一个发现钟太太死亡的人,虞婶出门去买药,回来去看钟太太,怎么喊钟太太都一睡不醒,她喊来钟太太的儿子,两人又喊又摇,钟太太再没醒来。儿子天池很自责,如果他不贪睡,多陪母亲一会儿,在母亲发病的时候,即时送医,母亲不会孤独地面对死亡。
打电话叫回哥哥嫂子姐姐,他们悲痛难抑。接下来的事情一筹莫展,毕竟丧事是一件悲哀又令人慌乱的事情,面临这种局面都觉得棘手。虞婶说:“我送走了很多人,这个我懂,我来做。”她冷静地安排需要准备的东西,不到一个时辰,擦洗,梳头,穿寿衣,入馆。给她熟识的殡葬公司打电话举行丧事礼仪。她都做的从容不迫,是一个经验老道的帮手。
她拿了满月的双倍工资,是钟太太在时承诺过的要多给她一份工钱,以示感激之情。另外又给了“解污秽”红包,毕竟死了人,情理上是不吉利的。得了利益她不卑不亢,简单地打了一声招呼就离开了钟家。
隔了一天,她又接到一单活。躺在床上的,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头。双方口头承诺按老规矩办事,从第一天开始,一月按一月算,人死了做一天也按一整月来算。人死有冲喜红包,对此协议双方都没有任何异议。
老头枯瘦黝黄的脸,双颊深陷,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貌。其实他年龄不大,六十九岁,是一个退休老干部。老伴在儿子家照看孙子,只好雇人来照顾。他得了癌症,期限以至,只是时间的问题,只不过家人瞒着他,说是眩晕症。他偶尔能交流几句,说话的间隙,眼睛呈现出玻璃灰的稚怠感,是生命倒退的迹象。他有大把的退休金,言谈间对生命怀有热烈的期望。“我还行,不老,才六十九岁,养一养就好了,我还能活二十年。”他对她伸出两个手指,对生命,发出郑重的承诺。
“你家是哪里的?”
“燕桥市。”她报了个笼统的地名,燕桥市管了好几个县。
“哦,我也是燕桥人,你是哪个县?”“郊区的,离市区不远。”这样的话她几乎在每个家庭里重复,索性说得笼统一些,谁也猜不出她具体是哪里人。
床侧长方形的桌子上,玻璃下排列着一张张早年黑白照片,她一眼就认出了照片里的主角。少年的,中年的,老年的。从中年开始,照片由黑白转化成彩色照片。她心里重重地一恍,仿佛被某种重物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她竟然没有认出他来,岁月真是一把刀,将人削的面目全非。他也没认出她来,想来她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少年的十四岁,站在她熟悉的家乡的沙滩上,橘黄的秋天,照片上泛着岁月枯黄的印痕,秋风吹散少年及眉的短发,一双眉清目秀的眼牟闪耀青春的光辉。青年时代,她的心狂乱起来,他倚门而立,胳膊肘搭在门框上,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得意气风发。那时候她差一点……差一点就嫁给他。他的家庭是令人羡慕的,父亲是中学校长,他是村里的高材生,因为父亲的关系,在县政府任职。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发誓要找到一个完美的妻子。他挑选的女人里她也是被提及的一个。媒人提起这桩事,她异想天开,以为从此翻身,做校长的儿媳妇,做政府官员的妻子。本以为是令她可望不可及的绝世美男,月老竟然暗中牵起了红线。她始终没有等到媒人再说起这桩事。他的父亲在村里扬言说:“我的儿子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看虞家人一眼。”只不过是有人嫉妒,大家互传的谣言,却偏偏被她听到了。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脏水,她认为她本不该到世上来,来了也逃不过悲哀的命运。他如愿挑选到了美丽的妻子,结婚后随着工作的调动带着妻子去大城市里生活。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贫穷的人,婚姻是随便找一个人嫁了,凑合着过完这一生。她的丈夫没有什么大的出息,也没有什么大的脾气,他是一个迟钝的人,在贫穷的生活面前是无可奈何的。生了两个儿女后,日子更加艰难,她穷则思变,想去城市里谋一条生路。家里拿不出路费,在邻居那里借不到钱。她去娘家借,母亲也拿不出来,赖着脸去校长家里借钱。母亲回来了,大概是借钱受到了委屈,母亲对她说了不好听的话:“生你们,养你们,长大了谁的福也享不着。老天爷你睁睁眼看看,我的罪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女债呐!儿女债呐!还不完的儿女债呐!我的罪还没到头呐!”她垂下眼睑,心里像虫一般齿咬,当年受到的屈辱还在煎熬着她的自尊,现在又屈辱地求告在人家门下,她这一辈子,只能像狗一样活着。
到了城市,她两眼一抹黑,找不到生存的门路,晚上在火车站找一个头顶挡风的台阶上席地而睡。她饥寒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都是奔向有目地的远方,而她,是没有目地的,没有路可走的。她眼中萦着泪,陷入无尽的哀伤中。
她无处可去,在傍晚的公交车站,这里人流众多,人多的地方空气中传递着一股暖流,她站在人群中,感受着偷来的丝丝暖意。在喧嚷的人群中,唯有她萧萧索索显得凄凉。一个身影站在她的左侧,他穿着黑色的毛呢大衣,十年没见,他与从前更不同了,生活的优渥,使他看起来在傍晚昏黄的斜影中,眉眼中斜倪着难以接近的距离感。她望着他,像一只狗乞食地望着它的主人。再求他一次又怎样,生活是艰难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她怯怯地叫了他一声“英哥,”他的眼睛眯成一条长线,将她巡视一番,他确定了她是在叫他,一个低矮瘦弱的女人,眼睛像冰凌里冻成的冰珠,笑容是一片一片连接起来的,中间多了一道折痕的停滞,笑容又从唇角处连接起来。她有点面熟,许是路上见过的一个疯子,想讨一点钱花。他从不施舍,这种人太多,他向来不屑一顾,不是他吝啬,但凡人只要还有一点正常的思维,就应该自力更生。也许是为了清洗他灵魂里的污垢,他有意地从脑海里抹掉了那些与他无关的边缘人物。这些年他很少回家,说不上是乡愁还是思念父母,家乡是他想要回望又想要远离的地方,那个单调又寂静的乡村,无法承载他年轻的万马奔腾的梦想。他很少沉浸在过去,家乡只是他人生来处的象征,他是一个永远向前看的人,见到乡邻,他总是高昂着头,有意地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令人望而生畏,他的姿态,终究是在躲避一些周围人事里不必要的麻烦。
车来了,他上了车,车里已经没有空位,在拥挤的人群里,他拉住拉环,车开了,他不由的又想起她怯怯地喊他的声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的小名里带着英字。那是他在家乡的小名。他环顾四周,也许她也在等车,也上了同一趟车。他向身后搜寻,在人群里挤挤撞撞,来来回回地寻找那个瘦弱的身影,努力地在脑海中回想关于她的影像,他有些惭悔,他唯一确定的是,她和他来自同一个村庄。车已经开远了,也许她会在车窗外等待他的回应,他朝窗外看去,只有一枞一枞的树,一幢一幢的高楼,和街上一闪而过的行人,和黑夜里模糊的脸。
记忆是一部无声的电影,像是从旧棉絮堆里掏出来,充塞她的胸口,切割着她的心头肉。一瞬间,她从泛着苍黄的黑白照片到他彩色照片的过渡,时间的洪流始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生活明显的痕迹,阳光温润地罩在他的身上,睿智与精明是他生来就带来的不可琢磨的气质,而她,经历了人生一切的悲苦,才变成一个不可琢磨的人。
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十岁之前,几十年的光阴里,他有没有在人生微隙的阴影中,沉思片刻,想起遥远的故人,那些故人里,有没有她的身影。
人生能有几回见,见了也只是浮云一瞥的背影,无关的人,是不必再见面的。
或许是他的一生太过顺利,过了六十多岁的时候,他病了,苍老是一夜之间就老了,手臂上,脖颈处,爬满了像甲壳虫一样的老年斑点。任他人生风流自在,苍老还是不可避免地来了。
她冷笑一声,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你年轻的时候,很帅气呦。”她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家乡话来。确认他是否记得起她。他怔了怔,避开话头说:“到时间该吃药了,拿杯水来。”
她决定今晚就动手,反正他得的是死症,谁也不会怀疑什么,一解她心头多年之恨。她恨么,她似乎早就麻木了。她是有所图的,她知道在事发之前她就该收手,钱也挣的差不多了。别人一个月是一个月的钱,她不一样,一种动力推动着她,惯性使她想尽快地结束一件事情。她毕竟是老了,干不动了,但雄心不死。她后悔么,但是她伸出去的手,已经收不回来了。
她不是生来就是坏人,但是干下了罪恶滔天的事,该来的,总会来,谁也逃不掉。
事发于钟太太家里,葬礼之后,悲痛是需要时间来慢慢平复的。几天后,儿女们清理钟太太的遗物,想起家里曾经装过监控摄像头,他们似乎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那是母亲活着留下的最后的影像,母亲去世的太突然,还是有些使人疑惑。
保姆虞婶很快被抓捕收监,钟太太死于主观恶意虐待谋杀。死于保姆虞婶之手。她在出门买药之前,就下了手。钟太太的儿子上楼去睡觉,她布置缜密,为了不留下自己的指痕,她先用自己带来的毛巾闷住钟太太的口,直到她停止呼吸,又怕钟太太再醒过来,她索性整个人坐在钟太太胸口,直到钟太太身体冰凉。她冷静地拿起包,出门买药。这一切的发生,钟太太的儿子丝毫不知,他还在楼上酣睡。
最后一个死在虞婶手里的人是郭先生,死于同样的手法,死于夜晚十一点十五分,这是经过刑讯审问才被世人所知。诡异的是,虞婶和郭先生的出生地同属一个村庄。
她手里或许还有很多案件,因为据说,经她的手照顾过的老人,很少有活过一个月的。只不过是目前证据不足,案件还在调查中。
世界已经很老了,新的生命在不断地诞生,生命永远不会停止。月亮斜斜地挂在天上,照在监狱铁灰的白墙上,她不知道月亮照在哪里,反正照不到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