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一个男人有约(十)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1972年。寂静的山村让我的心也寂静了。孩子和鸡鸭鹅狗与我相伴,不看书不看报,没有广播更没有什么电视,我几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我生活在陶渊明的桃花源里,我也种豆南山下,我也采菊东篱下,每天听着鸡鸣狗吠,吃着粗茶淡饭。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世,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的理想,没有人给我白眼,当然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有时我觉得自己是个逃犯,有时觉得自己是个隐士。
好像在黑夜里行走,突然蹿出一个人或者一条狗,猛然吓你一大跳。在一次回家路过那个被农村人称为城的小镇时,突然遇到了几年不见的黑子。他喊我时,我猛然愣了一下。要不是因为黑,我差点不认识他了。穿衣戴帽已不是当年那样邋里邋遢了,头发也不像鸡窝似的毛草毛刺了,别说,还真有一点官味了。
看得出,他很兴奋。
“知道不?磐石师范招生了!”
我一下子蒙住了:“招生?招什么生?”
“你真成了山里的麻雀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是啊,谁像你,城里人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你马上就有机会实现你的理想了,和我一样当城里人了!你知道吧?现在形势大好,听说这次不像以前完全靠推荐了,家庭背景也放宽了,要考试的,成绩占主要的。只要大队给写个介绍信就行。”
“不行,就算能考上,孩子还这么小,谁看啊?”
“别急,我明天就回村里跟你妈说,叫她帮你看孩子,她一准愿意。我还认识你们大队的隋书记,等哪天我有空,去你们村找他,叫他给你开张介绍信。”
这个消息就像一块石头砸开封冻的湖面,水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又清又冷,我有点不知所措。黑子的热心让我感到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感动、感激。北方初春还遍地都是雪,但我似乎看见了冰凌花黄灿灿地顶着冰碴的笑脸。
我开始盼着黑子。没几天,黑子果然来了,不大不小的春雪落了他满身,我边帮他扑打着身上的雪花边说:“冷吧?还没吃饭吧?” “嗯,一下班就赶过来了。”“那就在这吃吧,饭已经好了,我去给你炒几个菜。”我边系围裙心里边犯难:黑子可是第一次端我的饭碗,给他做什么吃啊?那时的农村可不比现在,基本上都是一穷二白,我更是穷上加穷,白上加白。土豆白菜酸菜是家备常菜,再就是粉条,猪肉平时是没有的。我有一个拿手好菜就是洋葱炒鸡蛋。洋葱是自己栽的,秋天收下来之后,细细地整理好,平素是不舍得吃的,来了客人就算上等好菜了,只是葱头很小,拇指肚似的,葱味很浓,剥一碗葱会呛的人眼泪哗哗地流。再就是酸菜炒粉条,没有肉,有一点猪油,炒出来也挺好吃。还有就是土豆丝了,我的刀工很好,炒出来也有模有样的。三个菜了吧?但是东北农村是不能用三个菜待客的。好歹我每年夏天和秋天都晒很多干菜,土豆干啊,萝卜条啊,豆角啊,蕨菜啊,蘑菇啊。现在就是想不起来第四个菜是什么了。
我在灶台上忙活着,黑子边帮我哄着孩子边帮我描绘着那没有边际的前景:
“你要是考上县里的师范,就能实现你当老师的理想了。毕业在县里找一个学校,你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到那时,可别不认识我啊!”
“别瞎掰了,八下没一撇呢?要是真有一撇,算你立头功。再说,这些年都没看书了,那点东西都交给鸡鸭鹅狗了,考不考得上都两说着呢。”
“你没听说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要是考不上,咱公社还谁考得上?”
话来话去的,饭菜就好了。黑子脱鞋上炕,看着桌子上几个小菜几个咸菜,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你还会做饭。” “废话,不会做饭那不饿死了。咱这农村啊,没啥好招待的,委屈你这个城里的大干部了。”说着话,给黑子盛饭、倒酒、夹菜。我们好像忘记了这几年的别离,忘记了阶级斗争,忘记了红五类黑五类,仿佛我们从两个阵营归来,又回到了那两小无猜的童年时代。也许我和黑子本来就没有心理鸿沟,只是大势使然。
这是黑子第一次登我的门,端我的饭碗,喝我的酒,吃我亲手为他做的饭菜,但也是唯一的一次,最后的一次。
吃完饭,天已经黑了,雪还零星地飘着。大队书记就住在我家的隔壁,黑子说,他和隋书记的关系极好,常在一起开会,打个招呼,一准没问题。“那就麻烦你了。” 我边送他边客气地说。“跟我客气?见外了。一会说完事,我就直接回去了,有好消息再告诉你。”“嗯,回去时,天黑路滑,你要小心着点。”我怀着深深的感激叮嘱着,像叮嘱要回家的兄弟。看着他进了书记的门,我仿佛看见了县师范学校的大门朝我缓缓打开,我背着书包,在那张大红纸写的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