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我第二个故乡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那个有山有海又有江的城市总有淡淡的思念,不像故乡那么浓烈,却每每想起时,心头都似被缠绕上了化不去的愁思,一如清明节滴落在眼角的春雨。
我们一家
我爷我奶先在温州落的脚。那时是为了生计,随了打工热潮,去了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同时也离了我们十五个小时车程的地方。于还在读三年级的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地方。
后来,我爸妈带着刚出生的小妹,我小姑还有还没成为我小姑父的叔,也都跟着去了。余了我在我大姑家,二妹放在了姥姥家。
再后来,我们俩也被相继接了去,十几年里四分五散的一家人,竟然在这个陌生的南方城市团聚了。
那年是2002年,我11岁,四年级的期末考都没来得及参加,就随了一个本家亲戚去了温州。长那么大,我只坐过火车去过一回北京,这次却是坐了近20个小时的汽车,路上我吃了一包泡面,然后就吐了,打那次起,我坐车再也没吃过泡面。
到了温州后,我爸去本家亲戚家接的我。我随着我爸到了那个叫做"扶贫开发区"的地方,一路走过,好些个操着不同口音的人见了我爸都问到:胖子,那女娃是谁啊。我爸逢人就回到,这是我大女儿。我那时还很腼腆,又对陌生的一切好奇,只敢跟在我爸身后,用眼角偷偷打量着这个我即将扎根的地方。
异乡奔讨生计的日子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光鲜和轻松。我爷我爸担当了家里主要的生计来源,他俩每人一辆三轮车,早上去附近的街市,晚上就在开发区的夜市摆摊卖鞋。我妈在工厂上班,我小姑还没嫁出去的时候是我爷我爸的得力帮手,我奶照顾着一家人的饮食起居,我和小妹放学后的生活就是帮大人摆摊看摊。
一开始,对打小只知道泥巴沙包,远不过去镇上赶集的我们孩子来说,夜市,学校的广播体操校服,文艺晚会,坐公交车上学,一切都是新奇的。
但日子并不总是像时钟一样顺着往前走。对摆地摊的我们家,有两个难以抗衡的天敌。一是人为--城管。遇上城管严管的时候,全家上阵手忙脚乱收拾辛苦摆出来的货摊,早已顾不得还要码放整齐,稍微迟疑就会被穿着制服的城管们连车带货收了统统倒进后车厢,对他们来说那些廉价商品也许不值一钱,但对做小本生意的我们,却意味着一家人的生计断了。现在我们家早已不做夜市摆摊的生意了,但我依然痛恨那些手拿棍棒的城管,他们是城市秩序的维护者,同时也是一群毫无怜悯之心的执法者。
另一个让人可恨又无奈的天敌是自然--天气。那时下雨对我和二妹来说就是放假,孩子心性,下雨就可以不用摆摊,有一晚的自由时间,但是大人们却不这么想。即使乌云已经压境,只要雨滴还没落下来,他们照样要把车拉出来做起生意。夏天暴雨来的急且大,抱着侥幸心理好不容易摆完摊还没喘口气,但见一滴雨滴落下,立马全家总动员盒子箱子手忙脚乱地收起,却丝毫得不到老天的怜悯,往往连人带货淋个彻底。
遇上这两个“敌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只能尽人事,接下来就听天命了。
但是再平淡的日子里,乐天派的孩子总能想到办法给自己制造期待。每月我妈发工资的日子,是我们三个孩子最开心的时候,因为可以缠着我妈带我们去超市。尚处于待开发状态的开发区不像现在到处是超市便利店,能逛的地方也只有一个在当时已经很算大的“家佳福”超市。每月临近那个重要的日子,总要把这三个字在嘴里念叨个无数遍,一趟趟跑去超市提前选好自己心仪的零食。其实,每月数着指头盼着的那天其实去了也不过是买包虾条,称一斤果冻,很多东西拿在手里掂量掂量又放下。
瓯江、灵昆岛
我们住的地方临近瓯江,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江河湖海是没有多大分别的,不过都是水汇聚而成的。见识过瓯江后,我成功被它震撼且收服。
江面是一望无垠的宽,水是浑浊且浑厚的。退潮的时候平静地像个沉睡过去的狮子,往往这个时候就有玩心大起的人卷起裤腿,在退潮的地方拣石子。夏天台风季来临,这时睡狮清醒,借着台风的造势,施风布雨,住在临江地势低洼的人家,往往总要搬家离开。我们居住的地方每年总有那么几次会被雨水淹了半截,那时只能暂且抛了家,躲到附近旅馆里,躲了这场暴雨。台风通常来也快去也快,第二天自旅馆出来,外头已是艳阳天。只是那没到半截腿的江水,要花个几日才能彻底退去。
瓯江安静的时候还是很讨人欢喜的。灵昆岛大桥还未建成之前,想要上岛的人和想要从岛上出来的人,唯有靠了瓯江上的船只。从岛上买进新鲜瓜果贩卖的商人推着三轮车凌晨便坐着渡船去了,也有游客慕名远道而来。我只坐过一回,但没上岛就返回了。使我一度极其好奇岛上的人和生活。后来,架起了灵昆大桥,交通往来便捷了许多,我也为了上学每天在岛上与我家之间往来,但却是少了很多乐趣。
物非人非
我在温州读完了五年级,六年级,又接着在一座桥连接的灵昆岛读完了初一初二。我自认是一个长情的人,但任是多情却终极也抵不过时间的腐蚀。那四年里相处过的同学的名字已大都随着时间淡去了,偶尔想起一个,轻轻念出来的时候,不自觉地就笑了,笑着笑着鼻头就酸了。小学同桌陈毅,同样是外地孩子陈晓菊,初中的朱世婷,稚嫩的长相倒都还能记起。只是,这一生,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再看一看了。
小姑初始就是个留着一头短发的假小子,后来养了长发,嫁给了小姑父叔,生了大儿子王维嘉,又生了小儿子王维政,从少女长成了妻子和母亲。
我们家从最初的两口,到五口,七口,又到六口,三口,到最后只剩了我爸一个留在那。再后来,我爸也回家了,只有我小姑一家还守着没离开。
我读大学的时候,趁着寒暑假回去过几次,坐车经过念过的小学,看到它还是沿袭了原来的校牌,外观上没有大变样,心里就觉得安慰和欢喜。我也会一遍遍地与同样在那所学校念了小学的王维嘉,王维政确认,你们现在的老师是谁?那个戴着眼镜教数学的教导主任还在吗?每天下午上课前还做眼保健操吗?经过曾经去做过客的同学的家,也会隐隐期待曾经同窗相处的那张脸会不会突然就出现在家门口?出现了我还能认出来吗?那时的三好生现在在做什么呢?那对长相和性格迥异的双胞胎现在会不会越来越不像了?那个扎着马尾但是我总嘲笑她头发少得只有一个手指头粗的陈晓菊,川普说得还是那么饶舌吗?
可是,从那两所学校离开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曾经的同窗,没有自信还能被记住,也没运气还能见上偶尔会出现在脑海里的那张稚嫩的脸庞。
初三自灵昆岛中学转学回家后,我趁着寒暑假的时间又去了几回。只是,这地的经济始终未能应了它的名字"扶贫开发区",究竟未能扶持得起来。以至于每次去都发现人越加稀少,昔日来自五湖四海的邻居们有些回家了,有些去了他处,见到我能喊上一句“胖子大女儿”的叔叔阿姨越来越少了。厂房也都搬离了,夜市也再不复昔日的热闹了。
然而我固执地认为那个地方只要还存在着,就是我永远扯不断的牵挂,不管变化多少,只要踩着那片土地,看着我们家曾经住过的矮房,见到一张我不曾忘记的面孔,我心里都还是欢喜的。那短短的四年,早已让它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成为我第二个不能抛却的故乡。
我以为它会像我的家乡一样,不动不变,一直就在那个地方,待我何时想她时,便可乘了归乡的列车看看她,嗅嗅她的味道便已知足。只是,我没想到,去年再去看时,她却只剩了一地废墟。人离开了,街道没了,厂房搬迁了,只剩了断壁残垣。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我在良久的沉默中,感受着胸口乌云压境般的窒息。
许久后,我寻了个没人的地,哭得像个与父母走散的孩子。我弄丢了我的第二个故乡,再也寻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