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与玫瑰]似是云中客3

2019-02-15  本文已影响3人  MMMax_手手

很多年以后,郑云龙还记得那天的舞台,记得那天的灯光是怎样炽热地闪耀在他眼里,那是他前半生中最接近绚烂的时刻。

那天早上,阿云嘎到排练室的时候北京还没苏醒过来,他总是去得很早,趁着其他同学还没来的时候把自己独唱的部分练好。阿云嘎习惯性掏出钥匙开门,另一手压在门把手上,轻轻一推,门竟然是开的。郑云龙坐在地板上正看着剧本,嘴唇轻轻唱着词。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抬起了头,迎面碰上阿云嘎的视线,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阿云嘎干脆走过去,也找个不远的地方坐下练习。越是到了演出跟前演员们就越是谨慎,只是低声哼和着,怕在演出前唱劈了嗓子。

“大龙,你独唱部分第三句的位置起高了,痴心只为你那一句。小心点儿,那一句唱高了后面就高的没法儿唱了。”

嘎子仍是目不转睛地看自己的剧本,好像刚才那话是另一个阿云嘎说的,与这个认真看剧本的阿云嘎无关。郑云龙探过脸去问他:“嘎子,你这听力5.2的吧?这都听得出来!”随即皱了下眉头,接着说“不过我也觉得今天嗓子有点儿紧,每次唱到这一句都拉不开。”

嘎子合上自己的剧本,认真盯着他:“这一段独唱你都练好几轮了,能听不清吗。后面接着好几个高音,一个比一个长,你得小心。”郑云龙听见阿云嘎合上剧本时有一声很轻的叹息,他最见不得嘎子操心的样子,随便扯了几句玩笑话糊弄过去了。

郑云龙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紧张吗?这是第一次公演,没有老师打分点评,但台下每一位观众,懂行的也好不懂的也好,都是他们的评审人。兴奋吗?他想起昨天剧院里那个哭着说要看浪花儿姐姐变蝴蝶的小姑娘,他觉得自己也像一只即将破茧的蝴蝶。不,或许三棱镜要更贴切一些。如果他热爱他坚持的东西能透过他自己折射出一点光来,如果他这些年的心血能被看到,哪怕一丁点儿,他都很愿意做这样一个三棱镜。

中间的记忆逐渐模糊,他只记得上台前,脑子像是被清空了,但他并不慌张。郑云龙感觉耳边像是蒙起一层膜,观众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被这层膜过滤掉了,他的心里是一阵沉静,听得到心脏不紧不慢的跳动声。聚光灯打下来的那一刻,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没有,他是干净的,纯粹的一个灵魂。

都塔尔悠扬的一声拉开了大幕,郑云龙觉得那些故事和音符一瞬间活了起来。他能感受到它们有自己的想法,交织着,缠绵着,在他身上流淌着。就在这瞬间,不是他在演绎阿凡提,是阿凡提在演绎他自己。记忆也在此刻显得多余,一幕幕一帧帧如同老树盘根,那么深刻地扎进他的身体里,疯狂地从他身上汲取营养,抽出芽来,开出花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他听见其他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他们舞动着,歌唱着。眼里闪耀着和他一样的光。他听见一段声音托着他的声音,盘旋着,缠绕着,婉转着,他看见那人是王子,是阿云嘎,是和他二重唱的夜莺。两条声线一高一低,在舞台上相互碰撞,彼此成就,相互融合。他们两唱着同一个莱丽雅,歌颂着爱人,歌颂着相思,歌颂同一轮月亮。

有一瞬间,阿云嘎脱离了角色,他暗自生了私心。要是时间能长久地重复这一刻有多好,他不要什么锦绣富贵,他不要千万人的目光,这一刻,就很好了。

渐渐地,王子的声音低了下来,两束追光从舞台的两边合成一束,聚拢在郑云龙身上。

舞台上只剩阿凡提一个人了。

光好热,他觉得自己快要烧着了,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澎湃的快乐在身体里滚烫地蔓延着,他在风中摇曳,他眩晕,他迷醉,他感觉心脏一阵阵悸动,他的血液也要沸腾起来。他心上好像要开出一朵玫瑰花来,比火更红,比露珠更璀璨,比月色更醇厚,比新嫁娘的盖头更热烈。心脏不是属于他的,血液也不是,他感觉自己的鲜血逆流回心脏,注入到这朵花儿的血管里。花儿,抽枝吧,我怀里的温度你尽管拿去;花儿,绽放吧,只要你不嫌弃,从我的血液里挑出最浓烈的红染上......花儿,我是属于你的。


阿云嘎唱完本来是准备躲在幕布后再听一会儿的,谁知道化妆师一把拉过他,把他押回后台补妆。尽管剧院里空调开得很足,他刚才还是演出了一身的汗。

好在化妆间隔音效果并不好,仔细一点儿还是能分辨出到舞台上的歌声。阿云嘎一边听着一边跟着一起哼唱。

“看你的笑容多甜蜜......”

沉下去,对,再沉一点儿,不要急。

要升调了,阿云嘎轻轻侧过身子,想离那声音再近一点,身体微微离开了座椅。化妆师一把把他按了回来,掰正他的头,打趣似的念叨着:“我的王子殿下,求您坐好,我的粉都没补匀。平时自己的台词都记不住,怎么把别人的词儿记得这么清楚哦。”

阿云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朵立马又被歌声抓了回去,他最担心的一段来了。

“看我的痴心只为你......”

漂亮!阿云嘎攥紧了拳头。起头这一句进地恰到好处,每个音符都正正好好落在点上,勾着人的听觉不肯放手。

阿云嘎仿佛看见,舞台的追光里歌唱着一只夜莺。孤独的,坚定的,纤细的一只小夜莺。

那声音一重高过一重,一声亮过一声。

他看见一朵玫瑰花颤巍巍地夜莺胸口上,他看见那花儿一层一层地打开自己的骨朵儿,每一层都比先前一层更绚丽,更炽烈。

醒来吧,夜莺,以身为琴;歌唱吧,夜莺,以血为弦。

花儿,快开吧,只剩下一句的时间了,夜莺啊,把你的心脏再捏得紧些,天就快要亮了。

阿云嘎双手始终紧攥着,除了那歌声他什么也听不到,除了那玫瑰他什么也看不到。唱到最后一句,那歌声蹿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然后骤然熄灭了。

像是一根颤抖到极点的琴弦断开瞬间发出的闷响,绽放到最后一层的花儿戛然而止,他听见郑云龙的声音在淌血。


“肖老师,求您了,真的不能让他继续唱了。”

阿云嘎挣脱一切跑到下台的位置,跑了一圈也没找到郑云龙,却在休息室门口碰到了肖老师和郑云龙的母亲。

这是阿云嘎第一次见到郑云龙的母亲,真的很漂亮,一双眼睛明亮闪烁,眼尾蜿蜒上挑,错不了。阿云嘎吃过她做的鲅鱼饺子,也尝过她给郑云龙带回来的蛤蜊干儿,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人。他听过郑云龙和妈妈打电话,妈妈的声音总是不紧不慢的,就连训斥郑云龙的时候也是克制的,但是这次声音听起来近乎尖利。

“阿姨,这次不让他唱完,他后面一万场都没法儿上台了。”

阿云嘎愣在当前,肖老师冲着休息室飞快地给他使了个眼神,他心领神会,绕过这两人走进休息室。

休息室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一片。郑云龙听见有人进来了,跌跌撞撞地朝门口摸去。阿云嘎听见动静,冲上前一把拽住他。郑云龙被他这么一带,顿时失去重心,放弃挣扎似的栽进阿云嘎怀里。他的身体是脱力的,双手却死死抓住阿云嘎的双臂,下巴无力地搁在阿云嘎肩头。他的呼吸很急促,阿云嘎废了好些力气才听见,他凑在自己耳边,用暗哑到近乎干涸的声音说道:“我唱不出来了。”

阿云嘎心跳空白了一帧,急忙扶正他的身体。郑云龙的帽子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几缕碎发散在他满是汗水的额头上。他抬起头看着阿云嘎,眼睛睁大到似乎要脱离眼眶,不可置信地张着嘴,薄而锋利的唇剧烈颤抖着。阿云嘎仔细看才发现,他用唇语反复说着:“怎么办......怎么办......”

他是一个要渴死的人,他是一头搁浅在热带雨林里的鲸,想要求救却被活生生剥夺了声音。

肖老师推门进来,顺手打开了灯。郑云龙的母亲站在门口,不时张望着,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肖老师拉了一把凳子,坐在郑云龙对面,目光坚定而严厉。他一字一句地说:“今天你必须唱完,出什么事儿我扛着,不然你永远也干不了这一行了,别忘了我都是怎么教给你的。”

良久,郑云龙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本是黯淡的,逐渐亮了,更亮了,凑近一看,净是水光。他的唇是哆嗦的,泪还没落下,只说得出一句:“好。”

阿云嘎还想过去说些什么,可时间不允许了。郑云龙妆发全乱,被手忙脚乱地拉去抢妆。肖老师拍了拍阿云嘎的肩,跟着郑云龙走了。

被夺去了喉舌的夜莺要如何歌唱?

郑云龙觉得自己的喉咙皴裂了,喉管像是裂出一道道缝隙,那些缝隙洇出血来,漫过舌根,把他的声音尽数揉碎在喉咙里。

夜莺绝望地抬起头来,他的血要流干了,那根刺断在他的胸膛里。花儿逐渐褪去了绚烂的红,花儿苍白了,花儿谢了。

郑云龙想发出声音来,可是只要一用力,那些缝隙裂的更深,像是要撕裂到他心里去。原来声嘶力竭到了尽头的时候,是发不出声音的。他一声哑过一声,阿云嘎听着,只觉得那根刺仿佛把他两连在一起捅了个对穿。他不敢去看郑云龙,这种疼痛的感觉如此真实,太疼了,他退却了。


郑云龙曾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舞台失败的场景,他以为自己会崩溃,会冲出剧场。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平静地换好衣服,和门口等他的妈妈一起离开了。

北京的夏天是闷热的,但他仍带着口罩。走出剧院时,他听见有几个散场的观众抱怨:

“国产音乐剧是不是就这样了啊,一点儿内涵没有,唱得不像话演得也不像个东西,浪费时间”

同行的另一个人劝他:“算了,不要钱的票就不要计较这么多,看个热闹也成。”

妈妈想去和那人理论什么,被郑云龙拉住了。他只是把口罩往上提了些,走得更快了。舞台不曾亏待他,是他辜负了舞台,面对观众的审判,他没资格辩驳。

阿云嘎还没卸妆,站在二楼看着郑云龙和妈妈的背影。好几次他想叫住郑云龙,可是他没有。他好怕转过身来对上的是一双滴泪的眼,那双眼,那声音,轻而易举地刺痛他,他该如何回应呢。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有什么大不了呢,天塌下来与他阿云嘎有何关系,有多少苦压下来他受着便是,反正早就习惯了。可为何非要是他呢,为什么是你呢,郑云龙。

他好后悔,或许是自己不该贪恋长久。

自己是这样注定漂泊流离的人,如果不是我奢求长久,老天爷怎么会降罪在他身上。

老天爷,你好狠的心呐,到底要用同样的手段惩罚我几次呢。

阿凡提首演完成后,郑云龙再无音信。他不想被找到的时候,没有人奈何得了他。


敲门声把阿云嘎拉回当下,他有些恍惚,也不知道刚才是睡着了还是陷入了回忆,亦或两者都有。

师弟探进门来,塞给他一个信封:“嘎子哥,观众塞给你的,说是要给Angel。男观众哦~”小男孩儿带着一脸坏笑,送完信就溜了。

嘎子拆开信封,里面是刚刚演完的那场吉屋出租的票根,背面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

我的Angel:

剧场见。

人生在世,怕一句本可以,怕一句来不及。

郑云龙走的那天,他本可以留住他,可是他没有。原来捣鬼的不是命运,是我那时的犹豫。

他已经输过一次,好怕再输给后半句。

阿云嘎噌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追上送信的师弟不由分说地吼道:“他人呢,给我信的人呢!在哪里。”师弟被他问懵了,结结巴巴憋出几句来:“我哪儿知道啊,散场时候那么乱,应该走了吧......诶,嘎子哥,你还没换衣服呢,怎么就这么跑出去了。”

Angel的高跟鞋很硌人,阿云嘎觉得跑出去的每一步都重重地回馈给了他的膝盖。散场已经有一会儿了,剧院旁边不剩多少人了。零星的几个人盯着这个穿着圣诞裙的浓妆高个儿“姑娘”,有几个眼尖的小声议论着:“这是不是刚才演Angel那个演员啊。”

阿云嘎听不见别的声音,他的目光四处搜寻着,天色很暗,他又有些夜盲。郑云龙那么高的个儿,如果在这里早就找到了,可阿云嘎偏偏不信邪。他贪恋的目光在人群里搜寻了一遍又一遍。

郑云龙,说好的十年呢,今年不算数还有十年。

郑云龙,你汉语那么好,你告诉我承诺两个字怎么写。

郑云龙,你知不知道好多同学都转行了。

郑云龙,不是约好了吗。

郑云龙,你在哪儿。

郑云龙,你倒是回我一句啊。

郑云龙......

剧院周围的人群逐渐散了,同样的夏天,同样的夜里,只剩阿云嘎一个人了。

第三章 完

参考文献:

[1] 《夜莺与玫瑰》 王尔德

[2] 《郑云龙ELLE访谈》

[3] 音乐剧《斯尔丁•阿凡提》及部分评论

[4] 《波西米亚狂想曲》

[5] 《请吃红小豆吧》

[6] 音乐剧《歌剧魅影》

附:

1.阿凡提的资料比较少,没找到太多可供参考的。

2.夜莺留给他们两,以后不会再写夜莺,太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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