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潜逃。
“喂,费加罗的国王大人,来跟我私奔吧。”
在夏日有着十足凉意的猎猎夜风里,在沙漠里漫天的飞沙里他抬起头。飞空艇的甲板上是那个熟悉又久违的修长身影,紫色的眸子眼尾微微弯了起来,里面似有什么流动又深不可测。
“来吧,仅限今夜的私奔。难道你不想吗?”
*
埃德加没想到他能重新见到赛策。
一年前他们从凯夫卡的瓦砾之塔中逃出来,各自完成了拯救世界的使命。赛策开着飞空艇把所有人送回了各自该回的地方,最后一站就是费加罗。马修哼着小曲踩着梯子下了飞空艇迎接早已聚集的国民的欢呼,而埃德加转过身来,突然觉得空空荡荡的沙龙大厅里赛策独自一人站立的身影变得冷清而突兀。
“再会啦,国王大人。”
依然是优雅到浮夸的戏剧式鞠躬,依然是无懈可击的淡淡微笑。埃德加突然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把那张苍白的脸沿着每一道伤疤扯开,看看究竟是否只是一张人皮面具、底下是否有鲜活血肉的冲动。但他突然又意识到,自己其实说白了也戴着副类似的面具。
“会再会吗?”他试探地问道,拉扯着那张面具的底线。
“谁知道呢。”赛策耸了耸肩,把脸转向一侧的舷窗。在已经复苏的大地之上,低空的白云悠悠地飘着。“猎隼号完成了这个使命,是时候去看看上一个未完成的了。来看看她究竟能飞到多高吧。何况除了这个——我还有很多的答案要寻找。”
“我明白了。”埃德加点了点头。“那么……如果还能见面的话,希望你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不如说希望我们都能找到想要的答案吧。”赛策的嘴角微微上扬。
没有拥抱也没有流泪——他们就像两个搭伴旅行的陌生人一样,互相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彼此。
陌生到或许会让人觉得,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很久之前吉多尔镇的某个深夜。
*
就算是在崩坏的世界里,吉多尔依然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红酒,这是人尽皆知的。
——大概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品酒口味挑剔的费加罗国王在这里前所未有地喝醉了。
酒馆昏暗的灯光下是几乎空了的酒瓶和斟了半杯还没来得及喝完的红色液体,还有面色酡红闭着眼半倚在吧台上的金发男人。赛策叹了口气,从他面前悄悄把那半杯红酒端走,自己一饮而尽。
“你作弊。”年轻国王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一双湛蓝的眸子在红扑扑的脸上亮晶晶地紧盯着赛策。就算是身经百战自认心如磐石的赌博师,都忍不住在一瞬间心头乱了阵脚。“你……偷喝我的。”
“……又不是在比赛喝酒,作什么弊。”赛策有些尴尬地干咳一声,刻意转过头不去看埃德加的眼睛。“你喝太多了。”
仔细沉吟片刻,或许也是在酒精的催化作用下,他还是叹了口气,忍不住补充道:“如果有什么心事……也可以告诉我的。”
埃德加有点迷离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因为听见了不愿意听见的东西一样微微蹙起眉,又有点答非所问地开口。“……你很扫兴啊。那我也要喝你的。”
说着他就把手朝赛策自己面前没喝完的威士忌伸过去。
“……不能再喝了啊……真是的……”赛策没想到自己作为一个酗酒一整年的人还能有阻止别人喝酒的一天,但实在是不想担当把看起来比他还重的国王抬回客栈的重任。他的手搭在埃德加肩头施加的力度并没有让对方停下对他酒杯伸出来的手。眼看着这只手已经灵巧地捕捉到了自己的酒杯,端着就要往嘴边送,他鬼使神差地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做了个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直接俯身向前,比酒杯先一步衔住了埃德加的嘴唇。
柔软却如触电般的触感让他的大脑几乎一瞬间变得清醒并本能想往回退,但费加罗的国王不仅没有推开他,反而暧昧地用手勾上了他的脖颈。赛策听见威士忌酒杯被放在木质桌面上有些重的一声响,和另一只手灵巧地穿行在他长发之间的触感。他觉得心里绷着的某根弦在那一刻彻底断了。
于是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揽住了埃德加的肩。在细密的、带着浓重酒精味的亲吻的间隙他似乎听见对方的轻笑声。他看见埃德加颇为满足地闭上了眼,又用余光瞥见他平时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金色辫子有些松动了,于是伸手抽开了在发尾绑着一个蝴蝶结的蓝色绸缎。金色的长发散开在国王背后,而在吉多尔深沉的夜色里、在这个小酒馆无人注意的角落,他已然完全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头金发真他妈的好看。
*
在从瓦砾之塔逃出的时候,赛策一度以为自己要失去埃德加了。
他看着前方的通风管朝那头好看的金发坠落下去,甚至几乎没来得及开口喊危险。一声巨响后瓦砾间扬起的烟尘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掩住脸不去看那个方向,直到烟尘散尽后他听见马修的声音,然后看到他支撑起在自己兄长头顶不过咫尺的重物的身影。
“兄长支撑着国家,我就来支撑着兄长吧。”他听见马修这么说着。
那一瞬间他感觉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之前心头缠绕的东西。
——是啊,埃德加是有人支撑的。他有自己的城自己的后盾,那城并着一切血浓于水的东西让他的王座深深扎根在沙漠里,那重量只可沉到地底,绝不是空中轻盈飞行的羽翼可以承担的。
而他赛策,又真正保护过什么人呢。
他没在日落的山头等到达莉尔,也没能支撑埃德加头顶的重量。无论是此生绝无仅有的挚友还是或许抱有过成为所爱之人希望的人,最终都只能离他而去,被地心引力牵扯着离开他们曾共同翱翔着的天空。
而他不能降落,只能独自留在天空中,试图飞得高一些,再高一些,直到星星比地上的任何一座城都要接近自己。
*
而埃德加又何曾不知道,只能在地下穿行的城如何也束缚不住飞空艇腾空而起的羽翼。
离开赛策后他和旅程中有的同伴时不时会联系,但更多的时间还是用在治理国家上。被战火和崩塌的世界摧毁的东西还是太多了,而无论是在凯夫卡面前还是现在,他最坚定的信念与目标都没有变过:他是为了创造一个秩序井然的国家而活着的。埃德加·费加罗继承着这个姓,正因如此很早之前就已经为了作为国王的他放弃了作为一个人的他拥有的许多自由。而如果在过去的旅程中曾有过片刻的放肆,终于也会恢复原状。
所幸马修一直支持着他,即使到最后都没坐上他身边的那个王座,依然凭着一身武艺穿梭在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
费加罗的臣民间流传着这么一件事:从拯救世界的旅程中归来的国王依然故我地和遇见的所有女士习惯性地说着玩笑话,却迟迟没有找王后的动作。眼看着国王都临近三十岁了,大臣们开始商量为国王物色王后的事情——毕竟王位有一天也需要人继承。无论是本国贵族的适龄女子还是别国可以联姻的公主中愿意嫁给年轻有为又英俊的国王的人不在少数,这也不应该是件难事。
又有人说大臣们安排了紧急会议逼着国王出席,在会议上国王的王弟匆匆赶来据理力争还不需现在选后,却被大臣们说得哑口无言。
没人知道国王本人是怎么想的,但或许在国家利益面前,国王本人的想法也并不重要。
费加罗的国王结婚这件事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和平下来的世界里这样的大新闻不多,似乎很快就传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国王曾经的那些同伴们似乎都有给他写信推荐人选或是提供建议——除了一个人。
而那个人,借着夜色让飞空艇降落在了费加罗的沙漠上空,国王房间的窗边。
“来跟我私奔吧。”——时隔一年没有相见的他这么对大家口中即将结婚的国王说道。
埃德加看着头顶盘旋的飞空艇甲板上的赛策和他深邃的紫色眸子。夜色很深也很温柔,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想到了已经在记忆里模糊了的、哪里都沾染着红酒的色泽的那个吉多尔的夜晚。
“好。”他听见自己说。
*
飞空艇迎着夜风飞行,脚下是愈发变小的山川、沙漠和平原。赛策掌着舵加速前进——就快要到海洋的边缘了。
“你找到了吗?”埃德加突然发问。“你的答案。”
赛策笑了笑。“想看看吗?猎隼号现在能做到的事情。”
不等埃德加回话,他就拉动了操纵台上的什么东西。飞空艇腾地穿越云层向上飞去,直到厚厚的云层覆盖了海洋,脚下的陆地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只剩下头顶满天的星空。
“这里很冷。”他转过身去,为埃德加披上一件搭在驾驶台外的厚重大衣。埃德加深吸了口气:这里的确很冷,几乎是和纳尔谢雪原顶端媲美的程度。但云层之上没有城市也没有雪原,只有一望无垠的天幕与上面挂满的繁星。他突然觉得心头一动,像是孤独,又感觉没那么孤独。
仔细品味的话,不如说是——渴望依恋的感觉吧。
“我做到了,让她飞到世界上最高的地方,比任何一座山脉、任何一朵云都更接近星星与太阳。”赛策轻声说。
埃德加突然觉得自己实质上已经干涸了很多年的内心突然湿润了,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恭喜你。”他说。
“但是云层上面实在是太冷了……我也明白了,我是不能生活在云层上的。虽然听起来有点不敢置信,但我喜欢看见有人生活的地方。”
埃德加点了点头。“我也是。”他走到赛策的身边,与他并肩看着万里云海不断接近飞空艇的底部——猎隼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徐徐下降高度,在渐薄的云层之中已经能看见南费加罗海岸线的轮廓。
“赛策?”
“嗯?”
“停一下飞空艇吧,就在这儿。”
“……好。”
“你看好了,这一次。”埃德加手按在对方肩头,直直看着对方眼底。“这一次我没有喝酒,所以你也给我记好了。”
——然后,就像是一年多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和赛策的嘴唇相遇了。
只不过,这一次是他主动的。
“我很想念你。”
*
费加罗的沙漠里总是有大群的飞鸟掠过。有时候,风起来的时候,鸟群会穿梭过飞扬起来的漫天细沙。这或许会让人想到,就算是轻盈的翅膀和沉重的沙土,也会有相遇的可能。
费加罗的国王在他三十岁前夕宣布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不会结婚。
他理解政治联姻的好处,但比起任何一段联姻所带来的力量,他更相信用自己的力量和信念重建这个国家——他是这么说的。也正因如此,他不愿意看到自己在位时这个国家受到任何其他势力的干涉;他的王弟以后会自由地组建自己的家庭,而他们的任何子嗣,他都将视如己出,他迎着所有大臣和前来围观的民众或质疑或敬佩的目光说道。
流言总是会有的。例如风流成性的埃德加陛下毕竟不想被婚姻束缚,例如他们兄弟之间其实达成了对国家未来继承人的妥协,或者,埃德加陛下不愿意结婚,只是因为有了不可能在一起的心仪之人。
——至于是否真的有心仪之人,而心仪之人又有没有在一起的可能,可能只有沙漠里的飞鸟和风沙知道了。
同时,在被重建的一度被帝国摧毁的南费加罗的一角,建起了一座赌场。据说是国王亲自批准、崩坏前的世界里最为富丽堂皇的吉多尔镇一位声名远扬的老板一手打造的。赌场紧挨着酒馆,生意十分火爆,甚至皇室成员都会来捧场。
和那座赌场的生意一样扶摇直上的还有费加罗的机械技术。在再也没有了魔法的世界里,国王似乎一心钻研和发展机械,甚至在设计能在沙漠里潜行的城市同时不知从哪里研究出了制造飞空艇的技术,已经在国内建造起可以将产品输送往全世界各地的飞空艇工厂。
也有城里的士兵说,在天空晴朗、公务又不那么繁忙的日子,能看见一架飞空艇降落在埃德加陛下书房的窗边,然后陛下会登上那架飞空艇,随着它驰骋云霄。
而只有和埃德加本人更亲近的一小部分人才知道,比起以往,他显露出真实而纯粹的快乐的时刻,多了很多很多。
*
“所以,听说你快要结婚了?”
那个夜晚快结束的时候,他们并肩站在甲板的边缘望着已经被破晓染成玫瑰色的的海那边的地平线的时候,赛策这么问道。
埃德加冲他有点狡黠地笑了笑。
“虽然可以直接回答你,但不如还是用我们都最喜欢的抛硬币的方式决定吧。”
赛策愣了一秒,然后也了然地笑了。
“好。如果是正面,那么费加罗的国王就算是被我劫走啦。”
埃德加点了点头,然后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枚已经有些磨损的硬币。
修长的手指翻动,硬币朝天上飞去。
“不得不说,你在这种地方还真是浪漫得要死。”赛策低声说。
——因为硬币还没有落地,他们就早已默契地私自计划了故事的结局。
「今度、逃げない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