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中国文学之美

5.诗经（三）

亚里士多德：“诗，比历史更普遍，更真实。”这是说历史是客观的记录，诗是心情的记录，留下的其实的是情感的结语。

  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精彩赏析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心人说我心烦忧，局外人认为我有要求。  诗不需要翻译。这是把事件抽离得最干净的一首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作者走过小米田，高粱田，用“离离”形容小米一粒一粒的状态，所有的叠韵都是想形容，形容不出来的时候。“离离”又包含着“离别”  的意思，哀伤的感觉；而且它是一种声音，低沉的感觉。所以，诗的含义是多重的。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靡靡”，低沉、慵懒，不确定，有一点拖沓，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感觉，迟缓的感觉，“摇摇”汉语中有很多叠韵。诗就是要把一个说不清楚的东西，试图去把它描述清楚。写诗就可以训练我们文字的精准度。节奏感很高，押韵很好。“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为什么要解释我的心情？我不在意你是否懂我的哀伤。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高高在上的老天爷，是谁害我离家走！  ），诗的含义被缩小了。他仿佛从天上看到了自己的孤独，这个人怎么是这样的，他的爱上无人能懂。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高粱从发芽，到结穗，到结果实。莫言的《红高粱》，农业社会是天长地久，哀伤的无止境。在大自然的大的背景之中，高粱田中一个孤独的生命，从春天，到秋天，没有得到解答，才会有对苍天的呼喊。诗是一种心情。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是一种比较自然，放松的状态。与前一句押韵。歌声是一呼百应，有人唱就有人合。“行迈靡靡，中心如噎。”哭泣的时候，哭不出声音了，哽咽。一首诗换字少，能表达出自己的感情。就像李商隐《暮秋独游曲江》中“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情感跌宕的感觉也表现的淋漓尽致。诗是一种高度凝练化的艺术形式。孔子说：“不读诗，无以言。”论文是逻辑思维，诗是情感思维。用反复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有一生牵挂的情感，才会反复，然后逐步渗透出心情上的一种深沉，体现了诗经里的一个比较完整的美学。

《黍离》的“兴”的运用。这是一首流浪者之歌，他一边漫游，一边唱出心中的忧郁，但他何以忧却不得而知。有时我们心中的悲哀是无法道出缘由的，它本身就是一种生活状态：莫名的烦恼，莫名的忧伤。“叠韵”的极致运用是整首诗最闪光的一点，“忧”、  “离”之殇在叠韵的展现下表现得含蓄又纯粹。诗的末句“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人说他的哀伤没人能懂，由此刻画的孤独，又增添了一分浓厚的哀伤与忧愁。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精彩赏析

整首诗用“比”，反复多次，以“蒹葭”为始，描写了穿走、奔流、往复这些行为，逐步渗透出心情上的一种深沉，体现了诗经里的一个比较完整的美学。诗里还同时烘托出了“艰难”与“希望”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矛盾体，表现出情感的婉转和跌宕是全诗最美的部分。那个时代的情感也被刻画得淋漓尽致，最完美的古典情感、最完美的姑娘，没有哀怨，没有愤怒，只有淡淡的情感，悠长而绵远。客观追求很难，但是总是相信，它总是存在着。

诗经（四）

  绵

绵绵瓜瓞。

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

率溪水浒，至于岐下。

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爰始爰谋，爰契我龟。

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迺慰迺止，迺左迺右。

迺疆迺理，迺宣迺亩。

自西徂东，周爰执事。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

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

捄之陾陾，度之薨薨。

筑之登登，削屡冯冯。

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迺立皋门，皋门有伉。

迺立应门，应门将将。

迺立冢土，戎丑攸行。

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

柞棫拔矣，行道兑矣。

混夷帨矣，维其喙矣。

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

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

精彩赏析

本诗叙事性很高，有史诗的性质，主要讲周怎么建国。属于《雅》。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大瓜连小瓜，当初我们周族，杜水沮漆是老家。）“绵绵瓜瓞”讲生命的绵延，象征国家的延续。寻求周朝的发源，是一种寻根文学。“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古公亶父，把山洞来挖，把地洞来打，那时候没把房子搭。）

“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溪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古公亶父，早晨赶着他的马，顺着西水岸，来到歧山下。和他的姜氏夫人，来找地方重安家。）蕴含了建国的辛苦，用最原始的状态，慢慢开始建立国家制度，逐渐发展起来。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周原土地真肥美，堇菜苦菜都像糖。）民族信念和情感。

“爰始爰谋，爰契我龟。 曰止曰时，筑室于兹。 ”（大伙儿有了商量，神的主张刻在龟板上，说的是：“停下”、“立刻”，“就在这儿盖起房。”）

“迺慰迺止，迺左迺右。 迺疆迺理，迺宣迺亩。” （住下来，心安稳，或左或右把地分，经营田亩划疆界，挖沟泄水修田塍。）

自西徂东，周爰执事。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 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从西到东南到北，人人干活都有份。叫来了司空，叫来了司徒，吩咐他们造房屋。拉紧绳子吊直线，帮上木板栽木桩。造一座庄严的大庙宇--祭祀祖先。）开始建立“国家机构”，

捄之陾陾，度之薨薨。 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  （盛起土来满满装，填起土来轰轰响。登登登是捣土，凭凭凭是削墙。）建立城市“热热闹闹、风风火火”的场面。

“迺立皋门，皋门有伉。 迺立应门，应门将将。迺立冢土，戎丑攸行。”（立起王都的郭门，那是多么雄伟。立起王宫的正门，又是多么壮美。大社坛也建立起来，开出抗敌的军队。）  开始欣赏自己建好的城市。

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 柞棫拔矣，行道兑矣。 混夷帨矣，维其喙矣。 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 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 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对敌的愤怒不曾消除，民族的声望依然保住。拔去了柞树和棫树，打通了往来的道路。混夷望风奔逃，他们尝到了痛苦。虞芮的争吵要我们来评，文王感动了他们的天性。我们有臣僚宣政策团结百胜；我们有臣僚在前后保扶我君；我们有臣僚睦邻邦奔走四境；我们有臣僚保疆土抵抗侵凌。）是一种政治宣传。

这是一首有关建国的诗歌。它很感人，感人在一个族群在生存过程中展现出来的无比蓬勃的力量，但建国之后，它的自我歌颂与夸耀，又要让我们重新思考它的意义。对于文学，我们应该怀着一颗更纯粹的心，以史诗的情感去亲临，而若存在一种弘扬政化的心态，其实就是非常反文学的。

郑风．女曰鸡鸣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为之宜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配以赠之。

知子之顺之，杂配以问之。

知子之好之，杂配以报之。

精彩赏析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女说：“公鸡已鸣唱。”男说：“天还没有亮。不信推窗看天上，明星灿烂在闪光。”）夫妻起床，倚窗看，天空满天繁星。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为之宜之。”（“宿巢鸟雀将翱翔，射鸭射雁去芦荡。”“野鸭大雁射下来，为你烹调做好菜。）“将翱将翔”把一个家庭的幸福变成了一个神话，表现夫妻恩爱。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佳肴做成共饮酒，白头偕老永相爱。女弹琴来男鼓瑟，和谐美满在一块。）追求天长地久。

“知子之来之，杂配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配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配以报之。”（知你对我真关怀呀，送你杂佩答你爱呀。知你对我体贴细呀，送你杂佩表谢意呀。知你爱我是真情呀，送你杂佩表同心呀。）夫妻恩爱。

——朱小蓉201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