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编(貳)
“禀告夫人,今日遴选的越秀宫人已经悉数领来,请夫人察看。”领头的嬷嬷向林璃汇报。
章微明低着头,知道他来到了李子墨伯父的夫人林璃所在的宫殿了。是林璃的箭射向娘亲的,虽然林璃无意射杀娘亲,但是无端伤害娘亲就可以吗?章微明的拳头在宽大的袍袖里攥紧,耐心等待林璃的反应。
正在修剪一株海棠的林璃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回身来,眼神扫视着刚刚入宫的十六名宫女。林璃并不赞成李子墨招收越秀的女子进宫,毕竟安泰河发生的惨案尚未查清,越秀民众可能把这血债全都算在了东川的头上。然而,自从自安泰河畔回宫,李子墨不再理会林璃,甚至极不愿意看见她,更别提听她的建议或意见了。林璃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本来就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如果是错,也是南婉的错。为何那晚南婉看到李子墨下跪不能自觉回避呢?她南婉当自己是什么人?尤其是后来接到哥哥林阔的来信,才知晓阴差阳错自己竟然让一直潜伏在越秀章翔宇身边的南丹细作南婉丧命了,她更加认为自己是帮了李子墨的大忙,李子墨却丝毫不领情,让她林璃情何以堪!如果说她林璃真的对谁有深深的歉意的话,那就是章翔宇的儿子章微明,那般乖巧伶俐的章微明却有南婉这样一个母亲,真是可怜。想到了章微明,林璃的眼前就浮现出那张清秀俊俏的小脸,眉眼弯弯,言行得体,讨人喜爱。可惜了,事后听说章微明不知去向,也不知到底是谁在暗中捣鬼,让章微明不敢露面,亦或章微明有危险被困了?林璃的眉头皱了皱,对这孩子,她是有愧的,一时的冲动导致这孩子爹娘殒命。唉,估计章微明知道那天的事儿,也会把他爹娘的死全部算在我的账上吧。
“夫人,十六名越秀宫人已经到了,请夫人察看。”嬷嬷抬头看到林璃正在沉思,再次禀告。
“哦,好。”
林璃看着下面站着的十六名低着头的少女,都是水乡长大的女孩子,又是豆蔻年华,娉娉袅袅,有着鱼米之乡少女特有的气质。
“抬起头来!让我认识一下你们。”林璃道。
众人胆怯地缓缓抬头,目光却是一直投向地面。只有一人,抬头的同时,目光与林璃对视。
林璃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孩子的模样…”林璃马上把下面站着的这个人的脸与另外两个熟悉的人联系起来。“这孩子怎么眉眼跟章翔宇和南婉有相似?不对,明儿明明是个男孩儿!”林璃有些迷惑。
“你们一一报上名来。”林璃吩咐。
待到该章微明报上名姓的时候,立在一旁的嬷嬷回话道:“夫人,这孩子名叫卫茗,有个姐姐叫卫荼,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奈何遭遇变故,父母双亡,姐妹俩来东川谋生计。姐姐因为年龄大了的缘故,没有被选入宫,妹妹小时候得了一场病不会说话了,但是自小读书识字,懂得医理药理,还会抚琴和武艺,因此老奴才收她入宫。”
“卫茗?微明?章微明?是否是他?”林璃不敢确定。章微明没有姐姐,他的父母去世后就留他一人孤苦伶仃了。林璃的脑子有点乱。
“如果是章微明,他来东川干什么?投靠,还是报仇?”林璃不敢想象。“先安顿下来,慢慢查吧。”
“嬷嬷,你带她们去寄归园,在那里安排她们住下来。接下来的事情,我会一件一件安排,耐心等待便是。”林璃吩咐。
“是,夫人。”
“还有,嬷嬷,这些越秀女子远道而来,身世可怜,且年纪尚小,因此要善待她们。切记!吩咐其他宫人们亦不可欺凌羞辱新来的宫人。若被我发现有欺侮新人的行径,严惩不贷!”林璃又吩咐。
嬷嬷领着众人去了寄归园。章微明的心里一直难以平静。
从对上林璃的眼睛开始,章微明便察觉到林璃复杂的眼神。“难道被她认出来了?林璃见我的时候我的年纪尚小,好几年过去了,我的样貌应该变化挺大的。难道林璃只是怀疑,并不确定?现在只见到了这位李伯父的夫人,尚未知李伯父是否在宫中,我还得处处小心,好好当我的‘卫茗’,免得事情尚未查清,自己被困。”于是,章微明收拾心情,迅速跟在众人后面进了寄归园。
嬷嬷领着她们进入住宿的房间,进门是一个宽敞的大厅,房间分布在左右两边,每边可以住八个人。嬷嬷将十六人分为两组,章微明被分在东边的厢房。嬷嬷安排好每个人的住处后,还为众人指了指沐浴的场所和如厕的地方,叮嘱众人今日不可离开寄归园,整理好随身物品,好好歇息,就离去了。
这十六名女子毕竟年纪尚小,嬷嬷走后就叽叽喳喳开始聊。
“总算有个体面的落脚地方了。”一人说。
“姐姐,刚刚听到你叫邱蒲,对吗?”另一人说。
“是啊,我叫邱蒲,你叫什么?”
“我叫韩兰兰,今年十四。”
“那我叫你兰兰吧,我十五了。”
“邱蒲姐,你家在越秀哪边?”
“越秀南面,汜水城,你知道吗?离南丹不远。”
“哦,知道的,汜水城的药材生意特别好。我爹曾经去汜水城贩卖过药材。”
“兰兰,你是从哪儿来?”
“我家原本在安泰河边的一个叫浣衣庄的小村子里,后来搬到了洛清镇。”韩兰兰一脸惆怅。
“为何搬走?不得已吗?”
“还不是因为安泰河发生的死了那么多人的事儿嘛。庄子离那里不算远,总能在夜里听到战场厮杀和鬼哭狼嚎的声音,大家都很害怕,就陆续搬家了。”韩兰兰道。
“你来东川是家人陪你来的吗?”邱蒲问。
“是的。爹爹在洛清镇没有生计,爹爹的堂兄在东川有个药材铺子需要人帮忙,我们就搬来了。”
“这样啊。我也是来这里谋个生计的。我只身一人,但我不害怕,自己也可以养活自己,不是吗?”邱蒲的眼神里透露着坚定。
“嗯,姐姐说得对。”韩兰兰挺佩服这个坚强的姐姐的。
“邱蒲姐,你是从家乡直接来东川的吗?”
“不是,我先去越秀城找活计来着。没找到,所以才来东川。”
“我还没去过越秀城呢?越秀城什么样?”
“越秀城嘛,跟东川差不多,都是王城嘛,自然很气派,很繁华。”
“我听爹娘说,越秀城里不太平呢。”
“是呢,我在越秀城的时候,听到章小公子不见了,到处在找他,后来有一个他的侍卫回到越秀城,说章小公子在深山学艺,让大家别担心。于是,就不再寻找章小公子了。”邱蒲说。
“章小公子可是越秀的继承人呢,希望他一切平安。”韩兰兰虔诚地说。
章微明听到了这两人的对话。其中的一个不起眼的消息让他猛然一惊。他的侍卫,不就是任弋吗?自从任弋离开洛清镇,除了他自己和任戈,再没有人提起过他,仿佛任弋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今天突然听到有传言,是任弋回去告诉众人他在外学艺,这意味着什么?
章微明立刻意识到,在越秀城有人的确见过任弋,而且与任弋有过接触,那么这个人是谁,目的是什么,却一概无法推断。既然有任弋的消息,应该让任戈回越秀去查访一下。
第二日,来自越秀的一十六名宫女被通知:“从今日开始,尔等众人开始学习东川礼仪、风俗,了解东川历史,阅读东川经典。为期三个月。三月之后,将会有一场测试。测试成绩的前三名分别可以去大公子的思量阁,二公子的万象阁和李维雅姑娘的一念阁。其余一十三名由国主夫人按照需要分派往各宫各院。”
众人领命后,齐聚寄归园的大厅,大厅里已经摆放好书案以及笔墨纸砚。教授礼仪的嬷嬷就是来宣布通知的嬷嬷,其余的东川风俗、历史还有经典,都由低眉书院的辅教先生完成。无论是嬷嬷还是辅教先生,对这些越秀的小宫女们十分客气,明显是有林璃的嘱咐在先。章微明夹在一群女子中间,静静聆听嬷嬷宣告接下来三个月的学习和生活安排,明白他自己在东川王宫里暂时是安全的。
章微明天资聪颖,学习这件事儿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难事。让他为难的倒是生活细节,比如行走、站立、坐姿,这些还好,洗澡和如厕就很麻烦。白日里,他选择在大家上课的时候去如厕,晚上大家都睡熟了他才去沐浴,还要动作非常迅速,以免被人发现。如此倒也平安无事过了半月。
四月初五,章微明他们可以出宫见家人了。因为化名为“卫茗”的章微明不可以说话的缘故,在这半个月里,其余女子们很少会问她什么,只是偶尔投来一束同情的目光,让章微明觉得颇不自在。那个叫邱蒲的女子也算女中豪杰类型,喜欢仗义执言,喜欢帮助别人,有几回邱蒲过来问“卫茗”是否要尝一尝韩兰兰带来的越秀特产莲芯酥饼,章微明微笑着点点头。莲芯酥饼的味道甜中带着苦,以前章微明并不喜欢。可是,现在远离越秀,他觉得这莲芯酥饼十分可口,舌尖上是甜,喉头那里有苦。背井离乡来到东川的每个人,谁不是这样的感觉呢?
依着约定来到晴雨桥边,章微明老远就看到了任戈站在桥上,面向西边,午后的阳光灿烂,阳光下的任戈俏皮可爱,五彩的发带在阳光的照耀下特别醒目,更增添了一份活泼的色彩。
章微明一向把任弋和任戈当成自己哥哥姐姐。他听爹爹讲过任弋和任戈也是来自异乡的孤儿,还是婴儿时机缘巧合之下被爹爹带回越秀王宫,交给王宫绣坊的绣娘抚养。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寻自己的亲人,而是把绣娘当做亲娘,把越秀当成家乡,把章微明当成亲人来照顾。
章微明轻轻走到任戈身边,尽管比任戈矮半头,章微明还是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他需要振作起来,完成自己的使命。
“少主!”任戈一声惊呼。
“嘘---”章微明示意任戈噤声。小心环顾四周,没有么危险。才轻声说:“任戈,你需要回越秀一趟。”
“为何?”任戈压低声音问。
“因为我听到一点你哥的消息。”
“真的?”任戈挺开心。
“有人散布消息说,是任弋告诉别人我在外拜师学艺,因此越秀才停止大张旗鼓找我。”
“以前从未有人提及哥哥,如此看来,有人的确见过哥哥,而且很可能这个人扣押了哥哥。对吗,少主?”
“极有可能。所以,任弋,你回去查探一下,若有你哥哥的消息,不要冒然行动。返回东川,我们从长计议。”
“少主,你怎么办?”
“放心,东川安排我们这些人学习东川礼仪三个月,这三个月期间我绝对安全。三个月后你应该回来了。我们再做打算。”
“好的。少主。三个月后的初五,我还来晴雨桥等你。若未曾见到你,我会在桥上留下记号。”
“好。任弋,一切小心!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章微明挺不放心任弋。
任弋潇洒离开,回头一笑,说:“少主,放心!”
章微明可以在宫外待两个时辰,他站在桥上环顾四周,没有觉察到什么不妥,才面向西边,让春日的暖阳轻轻柔柔笼罩在他身上。至少现在,他能感觉到温暖了。
又是夕阳西下时,章微明该返回东川王宫了。他转身,惊讶发现不知何时,在他一丈开外,一位公子也在看夕阳。那公子的侧脸线条柔和,不似东川男子脸庞那般棱角分明。大概是夕阳的光线依然刺眼吧,那公子的眼睛微眯,下巴微抬,也在体味日落余晖下阳光包裹着躯体,由暖转冷的感觉。那公子比章微明大几岁,个头也比他高出去许多,章微明不得不仰望着他。“白衣公子?!”章微明眉头微皱,又是白衣公子。年幼时牧云国的萧远穿白衣,是因为他的师傅要求他穿白衣;后来在越秀城逃亡时,在茶楼帮助他脱困的公子也是白衣,却是匆匆离去,没留印象;再后来,在爹娘出殡那日,代替他扶灵柩出城的公子也是白衣,却是孝子的装束。如今这位白衣公子,来自何方,要去哪里?看他腰间佩剑,应该是一名侠士。不知是否正在游历四方,遍交好友,行侠仗义,笑傲江湖?
章微明收回目光的一瞬,感觉对方也投来一束目光。章微明瞬间不自在起来,立刻转身离开。慌慌张张之间却忘记要放缓脚步,提起裙摆,迈着大步下台阶。身后的那目光充满了好奇,似乎想追来求证什么。章微明有些窘,逃也似的向东川王宫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