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老家的炕上有两个箱子。当初还是老房子时,两个箱子并不在炕上,是用木头吊在顶上的。后来老家的房子换了砖混房,就放在了炕上靠西边并排放着,箱子是用什么木材做的并不太清楚,只是打我记事起,它就存在了,在我之前它就一直存在着。上面的花纹是用很淡的金粉描绘的,基本看不清,但应该画的是两只鸳鸯之类的图案,我猜想大概是外婆年轻时的嫁妆。
每次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我的手掌里都透着温暖。放在右边的那只箱子上,现在可见有一个较深的疤痕,还有几处较浅。那是外公留下来的痕迹,我一直也忘记不了,在我为数不多尚存在脑海里比较清晰的记忆。正如那些老家具即使离开了老房子,它们身上岁月的痕迹却不会泯灭。箱子上的疤痕,即使外公已经离开了十三年,也当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
外公的性格比较随性,对什么事情并没有太多的看重。在我的记忆中,外公的外形比较瘦小,上了年纪就更显得精瘦许多,但那时候身体看起来也比较精神。外婆经常在外与人帮忙,所以家里的事务都是外公来负责。在老房子里,外公和老房子一起走完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刻,我们的故事,也是从这里开始。
五岁时,是我记事不久后的事情。外婆在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帮别人做摘花生的活,花生是埋在土里的,所以从土里必须得挖出来,刚挖出来的花生,整体水分比较多,但新鲜的花生味道,是有点甜,略生。花生经过晒干之后,便和市场上售卖的几乎没有差别了。
我喜欢吃的一种花生的做法,便是第一次从外公那里尝到的。新鲜的花生,除去叶子,将根部放进开水里煮,偶尔里面还有有一些毛豆,不加任何调味料,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出锅了,开锅时蒸汽扑面,到处都是花生甘甜的味道。外公会将一串花生放在碗里,我抱着碗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慢慢地剥开一粒粒花生,每一口都饱含水分与香甜。但外公倒常常不太吃,他会将一部分给我,将另一部分放在碗里用另一只碗扣起来,等外婆回来给外婆吃。我当时想外公或许不爱吃花生或者牙口不好。
家里的老房子一直都是昏暗带着潮湿的味道。老房子是一种用泥和稻草混合起来的土墙搭建的,随着时间流失,风吹雨打,房子下围一圈土墙都露出了里面的稻草,只见土墙的厚度越来越薄,于是外公外婆用门口的旧砖从里面和外面抵住了土墙的消磨。屋内的房梁上挂着一盏白炽灯,是那种温暖的微黄色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它时时刻刻都在发光发热。而房梁上木头的颜色,在柴禾燃烧的熏染下都黑得发亮。
也是五岁,外公应该生了一场病,整日病怏怏的样子,不太高兴。以前的他偶尔会逗我开心,可现在外公偶尔会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面部没有表情,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偶尔他会唤我名字,我坐在他的怀里,他也只是静静的坐着。后来据外婆说,外公生了病,人老了就各种病就来了,挡也挡不住,花钱只会白白浪费钱,老来得的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看着外公的模样,颧骨突出,胡子坚硬,眼神却显得浑浊,而外公身上的味道,正如这老房子里的味道,潮湿带着尘土的气息。
那两只箱子的故事,随箱子上的疤痕慢慢剥离。一天晚上,我依稀记得已经吃完晚饭睡去,我和外公外婆三个人躺在炕上,大概半夜的时候,外公突然起来很生气的样子,他捶打着自己的腿部和头部,口里说的话并不能听清,他激动的落下泪来,我当时醒来看见外公的样子很害怕,而外婆也在旁边一直劝说和安慰外公。
这时候,外公突然拿起了放在针线篓里面量衣服尺寸的木尺。外婆怕外公出事,就去夺外公手里的木尺,当时我被外公的举动吓哭了不知所措,外婆叫我帮她时我才意识到。我紧紧的抱着外公的腰外公也没有办法了,于是用木尺在木箱上打了几下,木箱便留下了从此以后不可消逝的疤痕。也是后来我知道,原来外公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家里穷却依然要掏钱治疗,外公嫌自己是家里的累赘为家里添加负担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外公的去世,是伴随着老房子的拆除而发生的。我当时是在小学一年级,五岁,秋天落叶中的一天。那一天的下午,我没有去上学,同时上学的邻居的孩子看时间于是问我为什么还不去上课,我没有说话,眼泪一直憋在眼眶里。站在门口的那一摞砖旁边,我终究抑制不住心里的难受,在门口大声的哭。旁边的邻居闻声赶了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只是一个劲的哭泣,后来他们顺着我看向的方向,才看见外公已经倒在了门口的灶台旁。
于是好多邻居都赶来,将外公抬起来放在了炕上。有几个邻居赶忙去寻找我外婆,家里开始乱了起来,我就在拥挤昏暗的房间的一个角落,顺着大人的缝隙看着躺在炕上外公的模样,这一刻,我的心开始更加难受起来。
下葬的那一天,我看着躺着棺材里外公的模样。他的脸庞干净了许多,衣服也换上了我见到外公所穿的最为干净的一件,外公的模样看起来也慈祥了许多,可是,他再也不能站起来抱着我哄我,而外公离开的那一天,他正在为我煮我最喜欢吃的花生。
老房子拆除的那天,我终于看到那堵土墙轰然倒坍。曾经的老房子,随外公走完了最后一程。在新房子进门的地上,有石子拼凑的2002年的字样,2002年,外公离去了,老房子拆掉了,我所有关于外公的记忆也在这老房子里长眠。而那两只箱子,从老房子放到了新房子的炕上,那箱子上面留下的疤痕,是我唯一唤起我对外公许久未提的想念。
家里外公的相片是放在一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家里摆起了族谱的时候,才会将外公的照片放在旁边,我走上前去随大家跪拜,看一眼外公的照片,然后在外公的坟头,陪他说说话。
我又想起外公为我做的花生,那留在老房子里的味道,现在,再也不能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