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森林
当我醒来的时候,腹部伴随着剧烈的疼痛,空气里是刺鼻的马粪味道,两个七八岁的男孩,手里握着石头,站在不远的地方,笑嘻嘻的看着我。
是他们用石头,丢中了那两匹深棕色的马,而它们受惊,恰巧踩到了我。这是他们常做的游戏,对于这样的恶作剧,我早已经习以为常,就像是现在睡在马厩里的我,已经差不多快要忘记了马粪的臭味。
他们捏着鼻子,不断地对着我笑,仿佛那种恶臭的味道,是由我身体上散发出来的一样。
我住在远离城镇的半山农场里,确切地说,是住在伯父伯母家后院的马厩里面。在我五岁的那年,父母在一次意外里死掉,那是一个雨天,而我就被带到了这个家收养起来。
每天我的工作,就是负责清理掉一堆一堆的马粪,伯父总是说,如果没有你,就可以多养一匹马了。我用双手抱着马粪,把它们晾晒在后山坡的粪堆上面,有时,伯父也会命令我,把晾好的马粪送到田地里面去。他总是命令我做这个做那个,却总是一脸严肃,捏着鼻子,站在很远的地方。
他们家里有两个男孩和一个长着红头发的女孩,兄弟俩总是拿着石头、或是棍子来马厩里打我,他们一边嬉笑着,而红色的液体,从我的身上流淌下来。
我总是双手抱着膝盖,蹲坐在马厩的角落,如果不这样,我知道准会在睡着的时候,被马踩死的。马厩是用石头堆积起来的,是一些形状并不规则的圆形石头混合着泥土。每天,我就那样双手抱着膝盖,蹲坐在角落里面,盯着那些圆形的石头,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形状,像是一张张陌生的人脸,在张大着眼睛看着我,而有一些像是手臂,一些像是脖颈。
那天,兄弟俩用绳子拉住了马,狠狠地用木棍敲打着它们,而它们发疯一样胡乱的在马厩里面蹬踏。我的脸、手臂、身体,不断地有红色的液体流下,一块热乎乎的东西,从我的脸上,掉落了下来。兄弟俩吓坏了,丢下木棍逃开。而我清晰的感觉到,脸上的某个地方,已经深深地塌陷下去。
我痛的几乎流下泪来,手里拿着那块东西,向着屋子走去。穿过宽敞的院子,阳光明媚的有些刺眼,远处有青青的草地,浅浅的云朵,覆盖在深蓝色的天空上面。我小心的敲门,伯母看到站在面前的我,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来了,家里现在有客人,你快回去,别让人觉得恶心。”
我拿着从脸上掉下来的那块东西,转身回到马厩,双手抱着膝盖,安静的蹲坐在角落,那些圆形的石头,像是一张张陌生的人脸,长大着眼睛看着我。好几次,我都疼到几乎昏过去,我用马喝的水清洗伤口,我是不允许喝井里的水的,饿了的时候,就吃马的草料。
第二天晚上,伯母拿着剩饭来马厩,吓了一跳,“你竟然还活着,可真是强壮啊。”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夜里,我用稻草覆盖住自己的身体,而掉落在地面的那块东西,也慢慢地腐烂、变黑。
兄弟俩再没有靠近过马厩,只有家里的那个红色头发的女孩,偶尔来这里和我聊天。她和他们不一样,从来没有打过我。有时,她会带一本书来,是她教会了我认字。有时,她会把书留在这里,白天,我就蜷缩在马厩的角落,借着墙壁里透出的光线,一点一点的背诵上面的内容。
她说,不能被发现。所以,我总是拼命地把看过的所有东西,都深深地记在脑袋里,只看了一遍,就能背诵下来。红头发的女孩对我说,“不可思议,你真聪明。”
可是,有天伯母走进马厩,我还来不及把书藏在稻草里,她拿起书,对我说,“书很贵重,不能随便乱碰。”说着便开始打我。
妈妈,不要打了。红发女孩对着马厩里面大喊。这个孩子很聪明,他比哥哥们都聪明。
伯母不信,她便让我背诵书里的故事。“那又怎样。”她说着把我推倒在马粪里面。
后来,兄弟俩长大离开了这里,而红发女孩也去了外面的寄宿学校,伯父卖了农场,而我,也仿佛被遗忘在了马厩里面。
直到有一天,我饿急了,正在翻捡着倒剩饭的垃圾堆,被伯母发现。她一脸不可思议,“你竟然还活着,还以为你早就逃走了呢。”她扔了一些钱在地下,然后对我说,“赶紧离开。”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我穿着破烂的衣服,向着城镇走去。而那里有许多陌生的脸,就像是马厩里那些圆形的石头,当他们看见我塌陷的脸的时候,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有些人直直的盯着我看,也有些人别过脸去。当晚,我的钱就被一群男人给抢走了,他们对我做了恶心的事情。
我知道,我只能离开城镇,于是,我一直走,走了好多年,好多年。
终于,我走到了森林里面,过起了远离人群的生活,因为我知道,只要跟人接触,就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我决定盖一间屋子,像以前住的马厩一样的屋子。而森林里只有树木和腐烂掉的叶子和泥土。
我外出寻找盖屋子的材料,在路上,遇到一个青年,他看着我塌陷掉的脸,露出惊恐的表情。又是这样的表情,而我觉得人很可怕,所以决定杀了他。
那个青年停止了呼吸,张大着眼睛看着我,而他的脸很像马厩里面圆形的石头,我终于找到了盖屋子的材料。
我用尸体盖屋子,把他们堆积起来做一面墙。为了寻找材料,我走出森林。
有个女人经过,她看见我的脸,发出一声尖叫,像是每个看见我的脸的人一样。叫声在空旷的森林里回荡。我伸手掐断了她的脖颈,轻而易举的,她停止了呼吸,张大着眼睛,保持着惊恐的表情。我用她的尸体,搭在冰冷的腐叶上做地基。
一个男人拉着板车,我从草丛里越到上面,当他发现后面的重量时,疑惑的回过头,而我用石头用力的敲破了他的脑袋。他哼都没哼一声,便断了气。
车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上面写着水果的名字,看来他是运送水果的商贩。而他的身体也成了屋墙的一部分。我把一具具的尸体,堆积在一起,他们都是从不同地方收集过来的。
在远离城镇的地方,收集建材很容易,我把他们的尸体堆积到板车上,然后在夜里,再一起拉回森立里面。我从来没有被发现,只那一次。
在夜里,我正拖着装满尸体的板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近我。我下意识的把帽子压低,万一被发现我凹陷的脸,又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讨厌他们看着我的表情。
“这么晚了,不要在外面晃荡,听说最近有杀人魔出现,好多人都失踪了,说不定都被吃掉了也不一定。”他说着提着手里的灯靠近我。他的视线停留在板车上,被稻草覆盖的一段女人白色的脚踝,他好奇的伸手,触碰到冰凉的尸体,吓了一跳。当他露出吃惊的表情,我便用力地掐死了他,然后将他的尸体,拖到板车上,一起运回了森林里面。
我盖了一栋四四方方的小屋,墙壁是由一具具尸体堆砌而成,我把他们拖回到这里,剥掉衣服,混合着腐叶搭在一起。他们还保留着死的时候的姿态,有的人胳膊环在别人的脖颈上,有的人抱着膝盖。
天气慢慢变冷,屋子也搭建好了,这是寂静森林里,一栋白色的小屋,在阳光下,尸体的冰冷肌肤,泛着阴惨的白色。这是一栋仅能容下一个人出入的白色小屋,四面的墙壁里,镶嵌着一张张纠缠着的身体,他们露出扭曲的表情,无论哪一个,都长大着眼睛看着我,女人黑色的长发,垂下来,覆盖住了下面人的脸孔。而我抱着膝盖,蹲坐在角落,在他们的注视下,慢慢入睡。
我想起,小时候住在伯母家的马厩,那个由石头堆砌而成的小屋,一样有着一张张陌生的人脸,马粪散发着恶臭,像是尸体的味道。
这样一直过了许多天,一个矮小的女孩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口,我抬起头,看到她脸上有惊恐的表情。她穿着深蓝色的裙子,肌肤惨白,不安的抖动着嘴唇。
“你住在这里吗?这里是用人盖起的屋子啊。”
她缩着身子,在屋里走动,她望着由白色尸体堆砌的墙壁,像是寻找着什么,而我跟在她的后面,她忽然回头,“你,你的脸上怎么有个洞。”她的表情紧张,像是随时都会昏厥。
“我一直觉得抓走我弟弟的人就住在森林里面,你可以把弟弟还给我吗?”她快要哭出来似的对我说,“我想我弟弟一定在里面,他有一张聪明的脸。”寒冷的森林里,阳光照在白色的小屋上,冰冷的肌肤,散发着阴惨的光芒。
有着一张聪明的脸的男孩,被堆积在墙的角落,双手高举着,支撑着上面的尸体。
“求求你把弟弟还给我吧,爸爸更疼爱他,弟弟走丢了以后,他总是露出很惊恐的表情打我,妈妈出差了,我想赶在她回来之前,带他回去,我不想让妈妈伤心。”
我面无表情的拒绝了她,因为一旦把男孩拖出来,屋子就会倒塌。
“那由我来代替弟弟好了。”她跪在地上哭着说。我用木棍支撑着墙壁,女孩用相同的姿态,迅速的填补了男孩的位置。她把家里的地址告诉我,只用了一遍,我便记下了。她笑着说,“不可思议,你真聪明。”
我把男孩的尸体拖到外面,然后静静的蹲在地上,望着小屋的门口。我想她一定会在我离开的时候,偷偷跑出来。一天以后,差不多是去她家里的时间,我走进屋子,女孩保持着原来的姿态,镶嵌在由尸体堆积的墙壁里面。
我骗她说,已经把她的弟弟送回家了。她开心的笑了。
原本安静的森林里的白色小屋,有了女孩的声音。起初,她还很害怕似的,后来,我们慢慢开始交谈。我跟她说,从小住在伯父伯母家的马厩里,她说,爸爸常常打她,有时候就把她锁在马厩里面,尸体在阳光下,慢慢腐烂,发出难闻的味道,像是马粪的恶臭。
女孩的话越来越少,她的身体越来越矮小,是被上面的尸体的重量压的吧。终于,她的嘴唇变得惨白,像是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和无数的尸体混在一起,她张大着眼睛,停止了呼吸。
我决定把她的弟弟送回家里,这是我们的约定。
我把女孩从墙壁里面抽出,刚走出屋子,那座白色的小屋,便轰然倒塌,混合着腐叶,变成了一堆一堆白色的肉块。
男孩的身体,在阳光的曝晒下,已经慢慢腐烂。
我把女孩的身体放进,装水果的箱子里面,双手抱起已经慢慢支离破碎的男孩的尸体,他的肌肤已经变得脆弱的一碰就碎掉,而那些碎掉的身体,填满了箱子的缝隙。而天空慢慢地下起了雪,覆盖住了白色的森林。
按照女孩说过的路线,只要在走上半天,就能到达她们住在半山腰的家。
我将装着姐弟俩尸体的箱子放在门口,敲了敲门,没人答应,正准备转身离开,发现远处一个女人正朝着我走来,我想,那一定是女孩的母亲,出差回来。我只好站在原地,等着她慢慢走近。
“啊,天呐,竟然是你。”她高兴的双手环抱住我的肩膀,一头红色的头发,覆盖住我的额头。
“你的脸还是小时候,被马踢坏掉的样子,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听说你离开了我家,还一直担心着,现在,再回来我家工作吧。”她说着,走进房门,“真想赶快跟孩子们见面呐。”
女人发现放在脚边的水果箱子,发出恶臭的味道,“都坏掉了啊。”她停下伸出的手,“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丢掉么?”她指着屋子后面的方向。
我抱着箱子,走向屋后堆着马粪的肥料山,是童年时候见过的模样,一点没变。我把姐弟俩的尸体,埋进马粪里面。
一切和以前一样,我走进用石头搭建的马厩里面,天气越来越冷,我双手抱着膝盖,蹲坐在角落,慢慢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