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声声
小区位于市中心,却小。前后就两栋楼,后一栋和另一小区隔出一条小巷弄。
小巷弄的日常,没有浓墨的惊涛骇浪,唯有淡墨的一淌流水。早早晚晚,人来人去,各色声线,居室里的人且当悬在巷口的故事来听。
清晨五点多,最先活络的是窗外鸟儿。窗下就是一排行道树,前些年把柚子树换成了栾树,栾树长得快,没几年工夫,快伸到四楼窗口。鸟儿的啁啾声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里摆荡,时常让人有如在林间的错觉。有时鸦翅般的暗浊天光就在那声音里一点点亮起来,有时是阴冷的雨声加入到了鸟的合奏,淅淅沥沥的,更衬托出巷子的安静。远处,晨光熹微,天空在鸟儿的晨曲里显得越发空旷与高远。
晴天的日子,太阳把小巷拧得干干,像一张厚亮的纸。八点一过,钢管店的焊接声最先划开纸片。焊接、搬运、上货下货……估计生意不坏,隔三差五就要折腾上好半天,有时甚至从早到晚。一响起来,金属碰撞断裂的尖锐高音,每一个锋刃酷烈修改的分贝都在考验人的耐受力,只有重重地关上窗户,顺带着把耳朵阖上,世界被拒之窗外。
九点多,各色叫卖声在弄巷里渐次响起。
“水蜜桃,便宜卖!”三两声男中音从巷子那头过来。那声音浓厚粗粝,带着硬硬朗朗的庄稼味儿,和那小贩的样貌类似。偶尔听得有女人在窗口探声:“喂,等一下,称三斤。”没几分钟,一阵拖鞋的吧嗒声打响楼梯。那男人矮墩胖乎,停下三轮车等着,闲闲地点根烟,干脆在树影里坐下来。
有时,叫卖的是梨。
“钟山梨头,正宗的钟山梨头。”水蜜桃小贩叫卖声实诚,一声“便宜卖”讲的是实惠,卖梨的显然考究多了。“正宗”“钟山”这些词被他热烈瓷实的一嗓子,小小梨头便有了具体指向。谁不知道钟山梨头入口甘甜,水润多汁,还用说别的吗?地方就是名片,就是具体的信用保障,再加上一口当地亲切方言和拉长声线,梨的味道没尝,“具象化”的符号先让顾客有了情感认同。
近午,扩音器开始响了:“回收旧手机,回收旧电瓶,回收旧冰箱彩电,回收各种仓库积压物质,回收废铜烂铁……”这声音与中午的蝉声近乎平仄,掺和着爆裂的阳光,听上去有些烫耳朵。回收生意清淡,一辆空荡荡的三轮车向着巷子那头突突开去。那是个有体积感和块状感的男人,风鼓动起他薄薄的衣衫,像纸片儿一样飞着。
午后两点多,“茉莉花”的音乐声绕巷而行,那是一天两次回收商铺垃圾的车。“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一辆绿色垃圾车在冗长疲沓的音乐里兀自前行,收垃圾的中年人手脚利落,干活一点不拖泥带水。我的窗台上,两株茉莉顶着三五朵白雪,香气弥弥漫漫。
天色傍黑,巷口的快餐店开始热气腾腾。
油锅哧啦哧啦地响着。素炒藕片、红烧河鱼……人行道上几张矮桌已经摆上。天色渐暗,路灯昏黄,头顶的电线杆和变压器,还有夜空,让巷子似乎停留在上世纪某个旧城老街的现场。电风扇呜呜响着,单调缓慢,闷热的空气被摇出一条缝,转瞬又合拢。食客们在酒精和夜色里微醺,粗大嗓音被放大了若干倍,回荡在巷子燥热黏稠的空气里。没一会儿,三两个盘子空了,一伙人起身离去。
夜深,有时会有一两辆飙车的摩托叫嚣着驶过巷子。有时是几个吊儿郎当的青春少年从巷口的网吧出来,他们那么闲散逍遥,带着些“混”的豪爽和不恭,大声嚷嚷着,把单车骑得咣当作响。这声音裹挟着夏季的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我漫长失眠的一部分。
等一切声音杳渺,各家灯火暗去,小巷终于静寂下来。
几棵树还在浮起的夜色里放风。
且把窗前这条无花无香的小巷卷了,夜来当枕,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