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红了

        仲秋时节，宅院里的山楂树格外招摇。一株株枝繁叶茂，亭亭玉立的山楂树，已了无初来乍到时那般怯盲。经过了数个冬天的积淀，春天的雨润，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的树叶召唤着微风吹拂，弹奏着美妙动听的音响，天空的鸟儿蝶儿蝉儿应曲声而来，与一串串让人垂涎的红色果核相谐配，红果蝉声，风瑟鸟鸣，呈现出一幅美妙的大写意画面，让过往的行人情不自禁地驻足抬望。

        其实，山楂树并非我们家乡的土著树种。那是十多年前仿效外埠花果城，城市大量引种才因缘泊来我们家乡。

        那年，城里满街移栽山楂树，有些矮弱的山楂树便被人丢弃了。在城里生病住院的母亲听说后，便叮嘱我捡些回来。在垃圾堆上，我捡到一些小树，妈妈清除掉那些小树身上的脏污，摘剪小树身上的死枝枯叶，用洗菜水浸泡它的根系，恢复它的水分养分，唤复它的生机。除分散给邻里乡亲外，也栽种到我们老家的宅院里。

        当时，院里健壮硕大的梨树，桃树，枣树以及核桃树似乎很不屑初来乍到的山楂树，弱矮的山楂树怯生生地在生疏的环境中求取着生命的微光。

        春季，宅院里五彩缤纷芳香飘溢的花儿招引着沾花惹草的蜂蝶。秋季，鲜硕着彩的果实吸引着馋嘴贪吃的食客。同处一个院落，唯独那几棵瘦瘦弱弱的山楂树孤单寂廖。一年年卑卑怯怯地仰视着那些卖萌的果树施展着各自的姿韵和凤骚，落魄地与这些对其不屑一顾的成员为伍。

        那时候，隐隐觉得大自然也有失偏颇，内挟私情。

        山楂树由于早期被弃，水分流失，先天营养不足，一度萎靡。它疲惫的外形，显得大院内各种果树之间有失公平。弱肉强食之下，山楂树仅仅只能生存在那些大树的浓荫下，阳光雨露不能均沾，看似艰难地成长着。

        一盆水，一桶粪，妈妈拖着病残的身躯，精心呵护着捡种的山楂树。她呼唤着砍掉了那些遮挡山楂树生长的树枝树丫，捡除了掉山楂树周边的杂草碎石。妈妈横刀立马，呵护着几与绝望的山楂树。一天天，一年年，她不懈地关切着被人歧视的山楂树。春夏秋冬，她惦念着山楂树生，眷顾着山楂树长。慢慢地，山楂树个儿高了，躯干粗了，树冠圆了，山楂树扬花了，山楂树挂果了。妈妈悄悄地老了。我们兄妹每每回到家里，看着慈祥和蔼的妈妈，回味着像山楂树一样被她抚慰着的幸福，心里暖阳阳的。

        天不眷人，由于积劳积弱，妈妈的脑血栓病再次犯了，令人憎恶的病魔让妈妈从原来的半身不遂，又渐渐闭言失语，吞咽也愈发困难了。从此以后，我们只能望着枯守病床的妈妈，靠揣摩着她的思想，和她进行无声的交流。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几乎不能自理的妈妈，却始终不渝地关注着村上的老幼，关注那些贫困凌弱的邻里。她一再叮嘱我们。你们兄妹在城里工作，条件相对优越，拥有乡亲们不能具备的人脉和信息，要为村上人特别是老幼贫弱提供一切帮助。

        打我记事时，我们家当时吃了上顿找下顿，还远远没有解决温饱。但是，即使自顾不暇，妈妈还要把视角转向村上那些五保户奶奶爷爷，关心着村里那些孤苦无依的幼童，经常把家里捉襟见肘的食品送给她们，把我们仅有的衣服分给他们，问寒问暖，把关怀和温暖传递给这些缺少关爱的人们。我们同一生产小队有三个早年殇母的孤儿，妈妈怜惜他们缺乏母爱，从小到大，一直呵护着他们长大，把我们兄妹们吃的、穿的无私地馈赠给他们，把暖暖的母爱传递给他们。我们的记忆中，妈妈的心不仅仅操在我们兄妹上，还始终关切着身边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她生病体残之后，虽然自己不能亲力亲为，她要我们要把助人为乐的家风传递下去。我们一回到家，围坐在她身旁，她一边吱吱哑哑口述，一边用手比画，由于交流的障碍，情急之下，她就用左手拿铅笔写一些繁体的错别字，实在猜测不出她的意蕴，只好请父亲出面做翻译。一家人乐呵呵地共同尝试猜度妈妈的心迹，就像游走于迷宫一般。总之，她把在病塌上闻听到的事告诉我们，安排我们去帮助有困难的人。她一颗慈善的心，从来没有因为其病残，没有因为她的衰老而变化，一张张天书一般的手谕，一遍遍反复叮咛，让我们始终不要停歇对乡亲们的资助，不要减少对家乡的关心。

        在妈妈患病第15个年头，多种疾病缠身的妈妈已完全不能生活自理了。尽管她不愿离开家乡，但不得不被我们接走，辗转到城里和我们共同生活。在离开家乡的十年间，家乡及邻里大凡传到妈妈耳中的事情，她就会迅即下达旨意，让我们速速行动，支援家乡，帮助乡亲。

        冬来暑往，山楂树渐渐长大了。

        在老宅的大院里，山楂树渐渐能够与其它果树竞相绽放并共同装饰宅院的风景。曾经怯生盲弱的山楂树亦仿佛特别感恩其成长的经历，超强地迸发出生命的能量，报效成长中幸逢的生命暖阳。由于山楂树是妈妈生命末期最着意的一份牵挂。为了唤起妈妈生命的张力，每年春天，我们会为妈妈采摘一束山楂花儿。秋季，我们给妈妈捧送一串山楂果。她的一眼瞻望，她的一丝观赏，我们都特别欣慰。那时候，妈妈不仅失语，还伴有严重的吞咽障碍。我们把这些山楂花儿山楂果做成果汁儿，拌些糖和营养品，让妈妈慢慢地品味。尽管她只能食用一点点山楂汁液，可以看得出，妈妈心情格外甜美，格外开心。

        离别的那一年，妈妈又患上了眼疾，她眼眶的内压奇高，由于长期失语不便交流，她忍韧地撑着顶着，严重的青光眼没有被及时发现，错过了治疗期，妈妈又失明了。她已经看不见春天淡雅的山楂花儿，看不清五彩缤纷的秋天那红艳艳的山楂果。与病魔角斗25年，妈妈从半身不遂，到言语阻滞，继而双目失明。面对困厄，面对挫折，面对艰辛，妈妈用坚强的毅力，凭柔弱的残躯，给我们留下了丰厚的精神资产。

        带着对亲人对乡亲的牵挂，在甲午年国庆节后的第五天，妈妈走了。红红的山楂果挂满了枝头，颗颗山楂树争奇斗妍，硕壮的山楂树和密密麻麻的山楂果让朋友们大开观瞻。山楂果带着我们一家人的感恩，递送到一位位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手中，传递着我们一家人的谢忱，也蕴含着我们对长者仙逝的回味和重温。

        今年，在妈妈的忌日，我们又来到家乡，来到我们的宅院里。山楂再度红了，山楂还是那一颗颗山楂，风景还是那样的风景，但永远缺失了那份曾经看得见感觉到的关爱和温馨。

傅岳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