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
上午的天空充满阴霾,欧阳城打开房门,深秋的寒意顿时传遍了他的全身,棉袄完全没有起到御寒的作用。但这并不是一件要紧的事,也许对小孩来说,出门会很艰难,但是他已经活了七十多年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经历了比寒冷还要糟得多的事情。
帆与布美夫妻俩才离开不久,大房子就已经恢复了冷清的状态,他没有理由强迫儿子与儿媳一直待在这里,他们有自己的事需要做,生活已经忙碌了,作为长辈就不要在给他们添麻烦了。希望他们能早点从小海的事情里走出来,尽管很艰难。
公园里有很多老相识,他们有的坐着轮椅,有的拄着拐杖。头发大都花白甚至全白,皮肤也充满褶皱,他知道自己也是这样。欧阳城深呼吸了一口气,有个老人用双手滚动着车轮来到他旁边。
“最近很少见你出来走动,真稀奇!”轮椅上的老人哈哈的笑着。他头发很少,与他相比,自己简直顶着一片茂密的森林。牙齿也产缺不全,由于没有带牙套,导致说话时有些颤颤巍巍的。
“不能一直待在屋里,医生说多得活动,活得更久。”
“想不到你还在意能不能活更长时间这件事,很不错。”轮椅上的老人看上去很惊讶。
他记得这个人,是小海那个女同学薇薇的爷爷,好像姓林,什么名字他忘了,就叫他林老头吧。年轻的时候交情还不错,只是中间有三十年时间未见……
“真高兴你能走出来。等会儿找你聊天,我去和阿珍打个招呼。”说完,轮椅又慢慢晃晃悠悠地离开。
这只是寒暄,无关升迁以及社交,或是是其他功利目的,因为一切的功利都变得毫无意义,就连学习知识和获得能力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那些都需要时间,或者需要时间来将其应用。
“爷爷,我想去那些地方。”小海童稚的声音在欧阳城耳畔响起。半个月前,当他讲述自己环游世界的传奇经历时,孙子小海还在旁边。他才十二岁,还未彻底失去天真,还以为月亮上会有嫦娥的宫殿,他还未完全来得及了解这个世界。
在一天之后,一辆闯红灯的黑色轿车,永远夺走了他的生命。
车主酒驾,不过那已不重要了,最后不管是什么样的惩罚都无法弥补帆和布美心中的痛苦。
小海的葬礼于昨天结束。很多人都认为不必大费周章给孩子办一个隆重的葬礼,但欧阳城却不这么认为。葬礼是一个人最后的告别仪式,意味着你有名有姓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不会成为一个孤魂野鬼,混乱的在世界各处飘荡。不得超生!
相比于儿子和儿媳的悲痛欲绝,欧阳城则是另一种感受。他一生中经历了生离死别绝不算少数,当你活到七十岁就知道了,这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太多的人淹没在时间的大河里,他们的生命曾经都是那么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然而,现在却连名字都被人遗忘。除了自己之外还会有谁会记得他们。与之相比,小海的影响就微小了许多。就连他父母的悲痛,也会在很快的时间内消散。在新的小孩诞生之后,这很容易做到。你不能去怪罪他们,这是人类长久进化而来的本能,遗忘的痛苦,才能走向未来。
尽管如此,白发人送黑发人仍然是一种恶劣的感受,这对人类来说是一种极为恶劣的体验,一种摧毁活着的所有期待的体验。家里被一股诡异的氛围所笼罩,就像是处在一团灰色的雾气之中。在阿雅死后,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绝望。
阿雅是他相伴了五十余年的恋人,他们共同经历了生命的成长、繁华以及衰老,他们曾经被烈日般的爱情炽烈爱情燃烧着,被来自生命和生活所赋予的激情冲昏了头脑,以为就算面临所有的困难,都会战无不胜。他们的确如此,在阿雅活着的时间里,这个信念随着阿雅的离去变得毫无意义。他仍然记得那因充血而变得通红的恐怖瞳孔,妻子死于突发脑溢血。对一般人而言,这个年纪的死亡,并不会带来太多的悲伤,但是对当事人而言,那的确是沉重的打击。尤其是当它突然降临,而你还没开始想好该怎样度过余生时。
孤独是那间大房子里永恒的场景,除了保姆小丽回来定期清理房间以外,几乎不会有客人光临。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朋友都死得差不多了,而保姆不能给他慰藉。这只是他一个人的房子。
欧阳城打开杯子,喝了一口。水还散发着一点热气,不过也正在急速消散着。太阳从浓厚的云层中艰难地露出头来,向世界放射着惨淡的白光。
公园里老头和老太太们,在简单的机械上做着重复的动作,将这当作是锻炼。他不明白这样有用吗?也许医生告诉他们锻炼可以增加寿命,但将余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这些事,真的值得吗?
他想到那个环游世界的年轻人,也就是他自己。他曾经到过长城,见过金字塔,去过泰姬陵,想方设法地绕过安保到玛雅人的祭坛上探索神秘的古老祭祀。显然这些曾经的文明之地全都花费过大量的时间去研究生命的奥秘,那也存在于过去的统治者和祭司们都想要获得永生,但是没有人能够成功。过去他对这些愚蠢的想法嗤之以鼻,但现在他能理解他们,这一切都是苍老带给人的恐惧。
永生!永世长存!当人快要走向生命尽头,思维依旧清晰的时候,这种想法会越来越强烈,它会疯狂吞噬你的学识和常识,价值观以及世界观。直到只剩这两个声音在脑海中呼啸。
这是世界给所有有生命的物质的惩罚,贪得无厌的体验。
“哎,我这辈子只有一件可惜的事。”林老头又回来了。
“是什么?”他并不想知道答案,但是话就这么脱口而出。这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习惯。
林老头看着他,“我年轻时追过一个女孩,叫阿雅。她很漂亮!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后来她跟一个人跑了。”林老头沮丧地看着天空。
“我知道。”欧阳城说,“那个人就是我。”
“我知道你知道。”林老头哈哈大笑,“我就想试试你忘没忘。”
草地上有两条狗打了起来,一只哈士奇,一只柯基。这在体型上是一场不公平的战斗,但事实上柯基却占了上风。那条哈士奇畏畏缩缩的,完全失去了它西伯利亚祖先的雄风。
该养条狗了,养什么呢?就哈士奇吧。欧阳城想了想,然后起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