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七 从军)
七 从军
到了襄阳军营,石泰来才知道,年前康熙帝下令撤藩,激怒了平西王吴三桂。吴三桂杀云南巡抚朱国治,自称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打出“兴明讨虏”的旗号,起兵造反。吴三桂经营云南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天下,根基深厚。而清兵入关后,又有“扬州三屠,嘉定十日”等恶行,民心未能归附,手上握有军权的前明旧臣、闯军余部等各路人马,骑墙观望。因此,吴三桂反旗一举,福建、湖广、川陕等地多有响应,一时叛军竟成燎原之势。吴三桂久经战阵,多年经营,养有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叛军竟连下贵州、湖南多地,形势危急。康熙拜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靖寇大将军,辅以四川湖广总督蔡毓荣等,驻兵荆襄,弹压叛军。
这驻扎在襄阳的总兵名叫刘成龙,是一位善统兵的将领。石泰来初到军营,和其他新兵士一样,每日加紧练习刺杀,排演阵法,如此过了两月。两月过后,总兵着令新兵士演练所学,并言明,若习有其他技艺,只要有利于行军打仗,也可一并演示。刘总兵此举,一来是考察训练情况,二来也是发掘人才,因材编配。石泰来来到军营,是立志有一番作为的,因此,轮到他登场时,拔出长剑,耍了一套风扬剑法。他有心出彩,把一柄长剑舞的虎虎生风,一招快似一招,顿时场内千条剑影,化为一团白光,在场上显得格外夺目。带队的营官大喜,知道得了人才,急忙报与总兵刘成龙那。刘总兵把石泰来召到跟前,见他神情俊朗,英气逼人,先已喜欢了三分。问了石泰来出身及师承,石泰来只说是出身商户,自幼习有武艺,想要阵前杀敌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光耀门楣。刘总兵见他面对长官,对答自流,并无惧色,是个有胆识有抱负的后生,又让他演练了剑法,果然武艺出众,看得更是欢喜,便即编入亲兵营。
亲兵营的任务是护卫中军帐的安全,石泰来有心作为,因此做事谨慎,加意经营,更获刘成龙信任,过了两月,又把石泰来调来担任自己的贴身侍卫。
忽忽数月,春去秋来。这几月中,荆襄周边战事不断,烽火连绵。叛逃归附吴三桂的原襄阳总兵杨来嘉,联合副将洪福,据守谷城,不时出动袭扰均州、南漳等地。这杨来嘉本是郑成功部下都督,投降清廷后驻兵襄阳多年,也是个行军打仗的老手,对荆楚东北一带山川地形极为熟悉,又笼络当地几路暴动的队伍,竟在谷城一带形成气候。朝廷派刘成龙接任襄阳总兵后,两军接战多次,虽说官军胜多负少,但谷城一带山高林密,易守难攻,也没能对杨来嘉造成重创。
石泰来随军征战几次,于行军打仗渐渐有了一些认识。出营接战时,他护卫在将军左右,作战英勇,表现颇为抢眼。九月南漳一战,更是在总兵刘成龙战马失陷的危难时刻,使一柄长剑砍翻敌将数员,护卫主将平安脱险,因此,深得刘成龙器重。而在这厮杀的刀光剑影中,石泰来也愈发变得刚毅沉着,于生死离别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这南漳一战杨来嘉虽然打败官军,得了南漳县,但却也胜得艰难,折损不少人马。几次交战下来,杨来嘉深感刘成龙部战力不俗,是块难啃的骨头,因此避开其锋芒,屯兵南漳袭扰牵绊官军的同时,分兵向西,进犯襄阳西北的竹溪、房县一带。刘成龙被屯扎在南漳的叛军挡住了驰援的去路,而杨来嘉兵锋正盛,竟然在数月内连下几城,湖广总督蔡毓荣大惊,传令刘成龙,要他好生筹谋,主动出击,冲溃南漳叛军,扭转战局。
刘成龙接令后加紧操演部队,同时日夜派出探马,刺探敌情。他知道南漳地形复杂,而叛军又纠集多股力量,成分复杂,这一仗势必惨烈,无奈叛军防范周密,一个冬天过去,竟然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为此常常愁眉紧锁,茶饭不思。石泰来随侍将军左右,看在眼里。他有心为主将分忧,这一日见刘成龙在军帐中查看地图,趁机进言到:“将军连日来茶饭不思,可是为那南漳叛军之事?”刘成龙道:“可不是么,这几月来杨贼在竹溪一带烧杀劫掠,已经占了好几座城池,再不止住,可要成了气候。只是叛军龟缩防御,我等竟无良策,一时破不了局,怎能不愁。”石泰来冲将军一抱拳,朗声说到:“属下不才,愿为将军分忧。”刘成龙把地图一合,说到:“你可有什么妙计,快快道来。”石泰来道:“妙计还没有,属下只是想,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军这些天来派了不少探马去敌营刺探,只是贼子防卫森严,所获不多。属下斗胆请将军给小的一次机会,让我去那南漳贼营走一遭,若是托将军的福,能打听出些什么,或可对将军略有裨益。”刘成龙听了心头一喜,他知道石泰来武艺高强,又勇武机敏,由他去查探一番,倒说不定真能发现些什么,因而笑道:“泰来,我知你胸有抱负,此去若有所获,本将一定奏报上峰,为你请功。只是这一趟凶险,你万不可大意。”石泰来见将军立即应允了,心有感激,忙跪倒拜谢。
当日石泰来便收拾好行装,换了身山村汉子打扮,向将军辞了行,出发前往南漳敌营。他身怀武艺,专挑险道,绕过各路哨卡进入南漳敌营,倒也不是太难。杨来嘉把南漳的大营设在长坪镇,到长坪后,石泰来挑了一个天黑的夜晚,混进大营里,偷了套伙夫的装束,因而往来军营,多了几分安全。加之他身手敏捷,昼伏夜出查探多日,竟然未被发觉,几天功夫下来,把长坪敌营的布防情形,探查得仔仔细细。
这一日晚上,月亮出来的早,照得大地一片明朗,本不适合查探,但石泰来出来已有几日,想着早些回去复命,加上前几日都还太平,因此决定冒险一试。石泰来左右穿插来到南侧的一个兵营,见中间有个大帐,悄悄溜近后侧耳一听,里面传来喝酒嬉闹的声音。他在帐外阴暗处挑起军帐一角往里面看过去,只见几名军官围着一桌酒菜,正在推杯换盏,饮酒作乐。桌上杯盘层叠,显已经喝了有段时间。石泰来听了几句,见他们没在商议军情,正准备离开,转身没走几步,突然听军帐里有个粗嗓子骂了句:“南漳这个穷地方,产的酒味道真不得劲,这几日天天喝这个,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另一人劝到:“老郑,现在是在南漳,就别这么讲究了,改日回到谷城,咱们再好好喝一回,自然更尽兴些。”又有一人说到:“你说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前一阵子不是听说吴三桂派人送来一批好酒犒劳咱们么,怎么到现在一坛也没见着。老郑,这可是你管的事,莫要躲着哥几个一个人偷吃啊。”只听那个粗嗓门忿忿的说到:“放屁,那酒我一口也没喝到,刚一运到,陈都司就把这批酒存到山上的粮库里了。这陈都司也忒小气了,说是要等他日杨将军凯旋,再拿出来庆功喝。”先前接话的那人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到:“他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那杨将军带兵在外打仗是不假,可咱们兄弟几个守在这里也是很不容易啊,莫不是在陈都司眼中,我们都是吃闲饭的,无功可庆么?”他这话一出,立时有好几个响应附和,一时之间,席上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吵着要换好酒,更有人撺掇道:“老郑,你且搞几坛过来喝喝,就算那陈都司日后发现了,弟兄们几个一起出来担着,到时看他能有什么说的。”这个他们唤作老郑的,是叛军中一个督粮的军官,此刻已经喝的有七分醉了,加上众人一起哄抬,头脑有些发热,一拍大腿道:“也罢,今日为了兄弟几个的口福,我就破一个例。”说罢吆喝几句,外面进来几名兵士,又听见金属叮当响了几声,那老郑把钥匙交给了亲信。不一会儿,这几个人走出帐来,骑马往西北方向去了。
俗话说贪杯误事,当真不假,这几个人只想着喝几口好酒,哪知道隔墙有耳。石泰来听的真切,知道这出来的几个人要去粮仓取酒。他在行伍中呆了有近一年光景,深知这行军打仗,粮草补给最是关键,每逢出征,总兵刘成龙总是派得力心腹押运粮草。因此心中暗喜,循着马蹄声跟了过去。他身法迅捷,伐檀心法修习一年有余,内力绵长,远非昔日可比,一口气提上来,脚下生风,竟也不比那马上几个兵士慢太多。两拨人一前一后出了军营,在长坪镇的山坳里转了好几个圈,来到一个半山腰上。领头的那名兵士招呼众人下了马,牵着马再往前走了十几步,冲着黑暗中打了个唿哨,击了三掌,再压低声音喊了句:“山里的朋友,可有看到一只受伤的猎狗?”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竟然有人回话:“你家狗儿哪里受的伤?”
那领头的说:“眼睛受的伤,一时看不见东西,但费点心医治,总是能医好的。”
又有人问:“敢问对面的是哪一家猎户?”
领头的又答:“我们是郑家的猎户。”
这一问一答,自然是叛军的暗号。他们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以明朝遗臣自居,这问答中,也暗含了他们光复大明的志愿。石泰来听的仔细,暗暗记在心里。只见这伙人话音落下后不久,对面林中悉悉索索响了一阵,看来人数不少。不一会儿呼呼啦啦亮起了一片火把,照得林中透亮。那先前问话的人走过来说到:“老赵,这么晚了,还有事情要办?”这个被唤作老赵的,和林中这伙人显然非常熟络,两人走近了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那问话的把手往身后一招,石泰来借着火光,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看去,发现在林中几株枝叶繁茂的大树后面,竟然挖有一个山洞。山洞的大门上覆盖有藤条枝叶等物事,乍一看,与别的山体无甚分别,极是隐蔽。在这山洞的不远处,又挖有几个稍小一点的藏兵洞,想来是外设哨点兵士轮值的场所,洞门口也均是掩饰周密。石泰来心想,此处设置如此隐秘,必是叛军极为看重的所在,看来确是粮仓无疑。只见守卫把山洞门打开,露出长长的一条过道,来取酒的几名兵士随人进入山洞,不一会儿,抬了四坛酒出来,挂在马背上离去了。林中粮仓的守卫旋即熄灭了火把,山林中又恢复了宁静与黑暗。
石泰来观星辨位,判明了粮仓洞穴的位置,默默记在心中。他无意中探得了这个重要情报,心中窃喜,一想长坪敌营也摸了个大概,为避免夜长梦多,索性决定连夜潜回襄阳。
时值早春,雾水浓厚,石泰来连夜赶路,一路无话,回到襄阳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入夜时分。他顾不上换掉一身露水打湿的衣服,急忙到总兵的府衙中回禀。这边刘成龙正是等的心急,见石泰来平安回来,心中大喜,连夜掌灯,摊开地形图商谈军情。石泰来详细禀告了在长坪敌营的查探情况,就叛军的兵力、布防等逐一阐述。刘成龙越听越喜,拍着他肩膀说到:“小兄弟,有了你这番查探,咱们的胜算就大了几分。”手一碰到他肩膀,才发现石泰来衣服都被露水打湿,更感其忠勇可嘉,忙命石泰来把衣服换了,再作详谈。石泰来抱拳说到:“将军抬爱,小的感激不尽,只是这换衣服且不急,属下托将军洪福,发现了叛贼的一个隐秘所在,将军荡寇立威,或可指日可待。”于是把跟踪发现那粮仓洞穴的事情细细禀告。刘成龙听了大喜过望,托着石泰来的手臂说到:“小兄弟,你可立了大功了。烧了粮仓,贼子必然大乱,如此看来,破贼之日不远了!”
翌日,刘成龙升帐点兵,传令各营,整军备马,抓紧操演。又过了两日,天空放晴,刘成龙即令大军开拔,由他自己亲率大部人马,直取长坪敌营。又秘密挑选身强力壮的兵勇三百人,由石泰来统领,约定以炮声为号,奇袭叛军粮仓。
襄阳官军有备而来,布置周全,行动迅捷。大军行到离南漳只有二十里地时,叛军营地才得到消息,不及联络周边的同伙,连忙仓促布阵应对。刘成龙深知兵贵神速,因此,进入南漳境内后,让兵士们用过饭,稍作停歇,估摸着石泰来带人已经潜伏至山上粮仓周围,旋即下令,开始进攻敌营。
一声炮响,正中叛军营地。此次出征,刘成龙志在必得,因此官军倾巢出动,把襄阳城内的十二门巨炮悉数带上。此时,十二门大炮并列排放在叛军营前,轮番发炮。由于日前石泰来探查仔细,因此官军于叛军营中的布置了然于胸,发炮准确,大大增强了这大炮的威力。轰了有半柱香功夫,叛军营中早已乱作一团,仓促中还了几炮,却又没命中官军要害。刘成龙见时机成熟,令旗一挥,官军向敌营发起了冲锋。
叛军经营这长坪营地已有几月,堑壕环绕,一时倒也不易攻破。又有都司陈国俊骑着战马在营地奔走督战,叛军竟然射退了官军的两波冲锋。周围其他反抗清廷的武装也闻讯陆续赶来增援,战局渐入胶着状态。正在叛军士气逐步回复之际,都司陈国俊突然接报,说后山的粮仓被人偷袭起火,粮草被烧毁过半,粮仓守卫急派人来求援。
陈国俊一听,大吃一惊,暗想这后山的粮草贮于洞穴之中,藏的极是隐秘,本部除了押运粮草的兵士,知之者都为数不多,却不知怎的被官军抄了底。粮草是部队的立足之本,陈国俊不及细想,忙派出五百人前去增援。哪知过不多时,增援的人马却被驱散了回来。原来刘成龙早派有伏兵守在过往的山道上,阻拦叛军。陈国俊腹背受敌,略一权衡,觉得要是失了粮草,过不多时,军心必然大乱,此战必败,因此决定亲率人马,驰援后山粮仓。
这边陈国俊率领人马赶往后山,刘成龙一看,知道石泰来已然得手,趁叛军分兵抗击之机,下令猛攻。顿时巨炮齐吼,流矢如雨。刘成龙又着人在两军阵前大喊:“贼首要开溜啦,大伙儿快冲,捉了陈国俊回去领赏。”混乱中叛军阵中很多人不明真相,回首望去,果见都司带着人马往后山飞奔,一时军心浮动,兵士无心恋战。叛军乱了阵脚,渐渐抵挡不住,苦撑不多久,终于被官军突破防线,已呈溃败之势。
陈国俊带人好不容易摆脱官军伏兵纠缠,冲到后山山腰,却见粮仓周边已是烽烟四起,哀鸿遍野,官军与粮仓守卫杀成一团。只见官军中一年轻后生,一身干练打扮,衣襟染红,持一柄长剑左突右刺,神勇异常。陈国俊怒火中烧,纵马挺枪迎了上去。这后生正是石泰来,他酣斗之际,见一人拍马舞枪刺来,不敢怠慢,抖擞精神与马上之人斗了起来。也是陈国俊吃了败仗,气急之中不及细察,几个照面之后就发现这后生武艺出众,自己断不是对手。然而此时想要抽身已是不能,苦撑几回合后,终于被石泰来抓住破绽,一剑砍伤坐骑,跌下马来。他回首再看山下,只见官军越涌越多,自知大势已去,脱身无望,一时万念俱灰,暗想自己追随杨来嘉犯上作乱,罪行昭彰,被清廷抓了定然是生不如死,因此长叹一声,横剑自刎。
山下刘成龙领兵突入叛军营地,合围追杀,叛军死伤甚众,余人四散奔逃。官军乘锐追击,大获全胜,尽毁南漳叛军巢穴。
此战双方实力本不悬殊,只因官军探明敌情,先发制人,又奇袭粮仓,因而使战局失衡,得以取胜。刘成龙大喜,班师回襄阳后,旋即修书湖广总督蔡毓荣,奏报军功。
蔡毓荣督战荆州,战事吃紧,前些时日常德、澧州、长沙、岳州等重镇相继陷于敌手,无暇分心北上,向来对后方谷城叛军深为忧虑。长坪这一战,杀敌数千,诛叛军都司陈国俊,大挫敌军士气。蔡毓荣接到捷报后大喜,回信刘成龙,要亲到襄阳,嘉奖勉励官军。
总督亲临,自然非同小可。总兵刘成龙带领帐下将领,出城列队相迎,石泰来仍是在一旁护卫。等了有半个时辰,石泰来终于见官道上有一队人马开过来,队伍中簇拥着一人,身着九蟒五爪蟒袍,顶戴花翎,面有风霜之色,双目有神,虽说身材并不甚高,但自有一番威严的气场。来人自然是湖广总督蔡毓荣,石泰来日后才知道,此后自己一生命运沉浮,与此人有莫大关系。
刘成龙赶紧上前行礼,将总督一行人马请到营中,设宴款待。席间,总督盛赞襄阳官军忠勇可嘉,勉励各将领,挟南漳大捷余威,奋勇剿贼,再立军功。推杯换盏之际,蔡总督又与各将领聊起长坪破敌详情,大赞总兵刘成龙筹谋周到,用兵巧妙。当听到奇袭粮仓一节时,蔡毓荣问道:“不知这焚贼粮草,诛伪都司,立下大功的,是刘将军帐下哪一位才俊,可在这席间?本官倒很想见识一下。”刘成龙向石泰来一招手,石泰来出列拜谢道:“制台大人谬赞了,都是总兵大人调度有方,小的这些微末功劳,实在不足挂齿。”石泰来这话回的妥帖,蔡、刘二人均是哈哈大笑,一个心里赞他机警骁勇,一个心里赞他谦逊尊上,都是满肚子欢喜。蔡毓荣又把石泰来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见他应答从容,又听刘成龙在边上不住地夸他身手不凡,如何夜探敌营,力诛陈国俊云云,起了爱才之心。他想起荆岳前线战事吃紧,两军相持对峙不下,日前大将军勒尔锦请增了两营绿旗兵,划归自己统辖,正是用人之际,略作思量,端起酒杯,隔空与刘成龙虚碰了下,说到:“刘将军此番大捷,扬我军威,实是大功一件,本官定当奏报朝廷,论功行赏。”刘成龙赶紧谢了,说了几句官场上的客套话,又听蔡总督摇头道:“相比之下,湘北的形势就糟糕多了,眼下吴三桂占了湖南多个重镇,屯兵衡岳,每每图谋跨江北上,逆贼猖獗,实在是让人忧心啊。两相比较,我更是羡慕将军得了石泰来这样的人才。”刘成龙混迹官场多年,把总督话里话外的意思在肚子里过了一遍,已经有了计较,向蔡毓荣拱手说道:“泰来确实是个好苗子,今后好好历练,必能成材。日前这一仗南漳叛贼溃败,杨来嘉元气大伤,龟缩谷城,不敢再战,在这襄阳呆着,可是少了很多建功立业的机会。下官斗胆,举荐石泰来到荆州营中,在制台大人门下调教,必然更有一番造化。”蔡毓荣会意一笑,也没再客气,看着石泰来道:“石泰来,你意下如何?”石泰来忙拱手答到:“石某一介草民,无甚见识,愿为两位大人驱使,竭尽所能,以报知遇之恩。”蔡毓荣向刘成龙笑道:“刘将军,蔡某人可要横刀夺爱了。”刘成龙忙端起酒杯,回敬了总督一杯道:“制台大人言重了,大人垂青,是石泰来的福分。”
军务在身,蔡总督未敢久留,宴席散了后,略作停歇,便即返回荆州。石泰来无甚家当,简单打了个包裹,与总督同行。
荆州是长江沿岸重镇,节制吴三桂北上的中枢所在,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石泰来来到荆州绿营的这一年是康熙十四年,吴三桂起兵造反已有近两年光景,江南一片危局。半年前,吴三桂称“周王”,派宗族大将吴应麒攻陷岳州,将战火烧到长江边上,与清廷隔江对峙。两军在岳州恶战数场,俱是伤亡惨重,清廷大将军勒尔锦深感兵力不足,上书求援,康熙准增绿旗兵两营,交由湖广总督蔡毓荣统辖,以解燃眉之急。
满洲起兵于辽东,因此,八旗兵中多是关外人氏,马背上的功夫耍得溜,但是于丘陵山林之中厮杀,并不擅长,而江南山水相连,林深草密,让清军吃了不少苦头。康熙帝增这两营绿旗兵,正是为了以军功为饵,拉拢些汉人,增强清军在林地和水面的战力。石泰来生长于信江河畔,水性颇佳,熟悉江南风物,又新立军功,蔡总督有意提携,以七品把总职编入绿营。
荆州比之襄阳,战事更是绵密,两军主力短兵相接,惨烈厮杀,遍地尸骨堆积,也是常有的事。这一年战局渐渐有了些变化,两军拉锯日久,斗志逐渐消磨,于尸山血海中,都有了一些倦意。吴三桂军没能突破长江,开始寻求往南面的广东、广西打开局面,而清军在稳住局势,力阻吴军过江后,也没能再进一步,举兵入湘。
两军战战停停,转眼间又过了两年,在湘北的战场上,双方仍是沿长江对峙,互有攻防,但均没能改变大局。清廷立国不久,根基尚浅,恐战事久拖不决,动摇国本,因此康熙帝颇为心急,多次示意大将军勒尔锦寻机提兵入湘,却未见动静。而在陕甘等战场上,张勇、赵良栋等却颇有建树,重创叛军,屡获大捷。一时朝臣非议不止,俱言两年间宁南靖寇大将军勒尔锦手握八旗重兵,驻兵不前,鲜有战功,坐失事机,当夺官削爵。
朝臣非议,荆州前线自然也有所耳闻。然而吴军尽遣水师精锐锁住江口,而清军战舰尚未造成,不能与之一决,主将勒尔锦又踌躇不前,因此,统辖绿营的蔡毓荣颇为焦虑,担心受到牵连,却又无可奈何。石泰来到绿营的这两年,随军出征几次,打了一些胜仗,积累军功而升迁至六品千总。一日,石泰来到荆州城内办差,事情办完后,想起最近军务繁忙,升任千总后还未曾拜见于自己有提携之恩的蔡总督,于是备了份礼,登门拜访。
门人将石泰来领到会客厅,不多时,蔡毓荣进厅会见。石泰来忙起身相迎,谢了总督的提携之恩,却见蔡毓荣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礼节性地说了几句勉励的话,面带愁云,满腹心思的样子。石泰来颇感尴尬,他毕竟新入官场,一时揣摩不透总督的心思,暗自思量是不是自己礼品准备的太过随意,惹总督不高兴。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蔡毓荣问道:“泰来啊,你在绿营阵中,与吴贼所部接战多次,当知双方实力究竟几何。你且说说看,若我军倾力南下,能有几分胜算?”石泰来这才明白总督是忧心战事,稍稍松了口气,躬身答到:“制台大人,下官职位卑微,领兵与贼战于一隅,不得全局要领,不敢妄言战局。不过,依下官看,这以三藩为首的几路叛军各有心思,并不同心合力,如今吴贼又有陕甘、直隶等多路羽翼被剪除,日薄西山,已现途穷之势。假以时日,待我战舰造成,定能跨江克城,剿灭吴贼。”蔡毓荣面有忧虑,接口道:“假以时日,只怕我们等得,朝廷等不得,再拖些时日,问罪的旨意说不定就下来了。”说罢抬头看了看石泰来,见他两年历练下来,脸上又添了些风霜之色,目光也变得更加沉着坚毅。突然,他想起石泰来在襄阳夜探敌营一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稍一琢磨,不免有点兴奋,于是招呼石泰来坐下,说到:“泰来,你武艺出众,身手不凡,这里有个大好的机会,你若把握住了,那必然是不世之功,圣上定然重重有赏,荣华富贵自不必说,青史留名也未可知。”
石泰来愕然问道:“下官愚钝,请制台大人指教。”
蔡毓荣抚须说到:“我日前得到消息,贼子们攻下衡州后,正在加紧筑城,修缮宫殿,据说贼首吴三桂不日就要亲到衡州来,想要在衡州称帝。”
石泰来怒道:“这乱臣贼子,崇祯皇帝待他不薄,他食大明俸禄而反明,如今圣上更是封他平西王,位极人臣,一样的是要造反,先前还假模假样的打出‘兴明’的旗号,如今狐狸尾巴也不藏了,竟是妄想要当皇帝,可见是个卑鄙小人。”
蔡毓荣道:“吴三桂这老儿越是急着称帝,越是说明他要支撑不住了,趁着崩溃之前,过一过当皇帝的瘾,先前闯贼李自成就是这般套路。只是吴三桂毕竟盘踞西南多年,势大人多,实力不容小觑,这老儿发起狠来,倒也能掀起一番风浪。吴周一党之所以现在还能成些气候,皆因吴三桂这老贼的确是一代枭雄,在叛军中颇有威望,能够笼住人心。皇上圣明,已经先手诛杀了他儿子吴应熊,他那些其他宗室儿孙年轻德薄,不能服众,这样一来,吴三桂后继无人,日久必然途穷。只是这老儿一把年纪了,身子骨却还是比较硬朗,一时不会归西。咱们要是能想一个办法,除了这老贼,叛军群龙无首,必然大乱,崩盘之日就不远了。”蔡毓荣说到这里,故意停住,两眼盯着石泰来。
石泰来听到这里,也大致明白了总督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不好揣测,问到:“制台大人高见,只是不知如何才能除了吴三桂?”
蔡毓荣又道:“等我把那些战舰督造好了,再行强攻,要多费些时日,只怕圣上不愿意等。如此看来,我们只好兵行险着,或可出其不意,除了吴三桂。”
石泰来问:“莫不是大人想派人潜入衡州,刺杀吴三桂?”
蔡毓荣点点头道:“这虽然是个险招,但并非没有胜算。自古成大事者须有大勇,泰来,我把身边能用的人盘点了一番,只有你最合适完成这个任务。你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又是江南口音,不易被人察觉,若得上天垂爱,一击成功,就是大功一件,龙颜必然大悦,功名富贵自然是水到渠成。”
石泰来于富贵倒不怎么渴望,但他知道,若果真刺杀成功,皇上一高兴,赏个好差事,倒是很有可能,到那时自己身居要职,为父母伸冤自然来的更容易些。只是此事太过凶险,那吴三桂久历沙场,麾下兵雄将广,豪杰众多,这一去凶多吉少,当真是半点把握也没有,因而一时迟疑,没有接话。
蔡毓荣见他沉默不语,也不好相逼,只说到:“这等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也不常有,泰来,你要仔细想想,不然若有别人抢了先,则悔之晚矣。”
石泰来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这一去,要么是立下奇功加官进爵,要么是惨死敌营有去无回。石泰来端起茶碗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又想到,自己到军营已经三年,大大小小打了不少仗,也立了不少功劳,可仍只是个六品的绿营千总,要照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出头之人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就算到时候侥幸熬了上去,只怕时间太久,案子也已经无从查起了。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向蔡毓荣昂首道:“制台大人,属下愿听从调遣,为我们大清除了吴三桂老贼!”
蔡毓荣喜道:“如此甚好。你就先不要回绿营了,就在我这休息几天,咱们好好合计一下,筹谋周全一些。”
为掩人耳目,过不几日,总督蔡毓荣下了一道令,就说是派石泰来去京城办个要紧差事,把他调离了绿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