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老牛

2018-10-16  本文已影响0人  乡村守望者

        刚开车经过这个楼盘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老牛。把去年的那篇找出来。

        认识老牛,是多年以前,在我从南京回无锡的火车上。

      那次是去参加什么会议。本来已经住下了,但躺床上死活就是睡不着,特别想念刚出生不久的小生命。然后便一跃而起,打的直奔南京火车站。正好半小时后有一列从武昌开往上海的绿皮列车,到无锡差不多是凌晨两点。那时还很年轻有激情,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行程家常便饭。而且第二天早晨再往南京赶,也不耽误事情。

        虽然已经半夜时分,旅客也不算多,但夏天的绿皮车里,四处弥漫着方便面,脚臭和汗臭等味道,酸腐难闻。我只能不时跑到车厢接头的地方避避味道,抽抽烟。

    这个时候,老牛走了过来。他掏出一包烟,掏出一支,说跟我借个火;我无意间瞄了一眼。白沙。软壳的。多么亲切呢。我一说价格,老牛很惊奇,“是四块二啊,你怎么知道?!这里也抽这个吗?”

      然后就聊上了。农田水利摸蚌打渔,天文地理历史政治,老牛知道的还真不少;“我也是八十年代的高中生呢”,老牛不无骄傲地说道,“本来一直在村里做代课老师的,可工资实在太低。一个月几百元钱,婆娘孩子养不起啊。谁都比我挣得多,在村子里头都抬不起来,卑贱无能的感觉,你理解不?”。我当然能理解,我们隔壁村矿上,还有湘西过来的,宁愿不干大队干部,也要来外地打工的呢。

      他倒也是在无锡站下车。说这次是投奔他的一个在无锡做小工头的远房哥哥。“听说这里钱好挣”,老牛说,“总归比家里强,而且我有的是力气”。

    一路聊得很欢。临下车的时候,老牛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能留一下你的联系方式不?我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有啥可能还要麻烦你,你毕竟是本地人嘛”。

  我一怔。人在旅途,匆匆过客,临时的聊伴而已,还当真了。就像一起在公共浴室里,大家都脱光了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一旦穿上衣服,便是三六九等。更何况,我正处于刚参加工作时,正处于那一种隐隐上升的,复杂的虚荣心,优越感阶段:我好歹也有组织有身份,已经不再是那个阶层的人了呢。更不用说,于他而言,是希望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新环境里,好歹有一个照应;而我,却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呢?不能否认,那时的功利心还是很强的。

  看我左右为难沉默不语的样子,老牛反倒是咧嘴一笑,很是阳光:你不要介意啊,冒昧了呢。他这样一说,我反而难为情起来了。便让他拨了一下我的号码,顺便报了一个姓。看得出,他还是比较开心的。但我这边,压根儿就没有存进手机里去。

      生活,就这样在不咸不淡的日子里,一天天地过着。

        和老牛发生的再次交集,是在一年后的一个中午。

      我在午睡呢。桌上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一个陌生电话,便没接;不一会儿铃声又响了起来。我很不耐烦地,“谁啊?”

        “是我,老牛,你好吗?”。很洪亮的桑门,震得我耳膜不断地颤抖起来。

        刚想说不认识什么老牛老狗,在脱口而出的时候,我突然反应过来,便把话生生地硬吞了下去;可还是热情不起来,胡乱应答了一下,“有事吗?”。

        电话那头,他估计没在意我的情绪,“我跟你说啊,你上次不是说想给你妈买套房子吗?我们造的房子可以销售啦!你要不要来看看?我认识我们老板,还可以帮你砍砍价!”

        依稀想起来了。不过我第一反应就是胡扯吧你就,“城里赵老爷和我说话了!”~~典型的阿Q一个;不过嘴上没表达出来,随意而冷淡地客气了一下。

        挂了电话后,我发现自己这样是不是有些妥。一方面,多年合理怀疑原则的变态职业思维,轻易想着对方总是有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和动机;另一方面,我确实开始忘本。如果不是考上大学,我们其实无异。我想过,我很有可能去做一名油漆匠。

      在快下班的时候,我打定主意,便给老牛打个电话,说今天马上去你那吃晚饭啊。给我这么重要的信息,非常感谢;而且想请你以后帮忙呢。然后我借了一辆自行车,顺手把办公室的几只水蜜桃,一些不再用的小电器带了过去。就是那一次,我们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盘猪头肉,各喝了两瓶啤酒。当着回到了村上,和邻居聊天。

      老牛老牛,力大如牛,大家都这么喊我。他说。

        当然,那是曾经的小伙子的时候了,现在不行啦。他说。

        那时候,标准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一米七八的个子,壮实的身板,当年十里八乡,有多少姑娘对我情有独钟啊。他说。

      如果不是家里穷的话。他说。

    如果不是家里穷的叮当响的话,我还能考上大学。再不济也是个大专,吃皇粮。他说。

      做老师那几年,是我最开心,也是最痛苦的时候。他说。我有孩子们。

      但我没钱。老婆孩子都养不起,我还是个男人嘛。

      然后,他的眼圈红了。

      我一直听着他的诉说。一直抽着他递过来的,五块的红梅~~我兜里一包喜宴上顺来的苏烟,硬是没敢拿出来。

        ……

        第二次去老牛工棚里找他,是六年前,七八月份的某一个晚上~~眼看着那个楼盘收尾竣工了。

    沿着弯曲的泥路,踩出厚厚的尘土,穿过胡乱堆放的钢筋脚手架,一排两层楼的简易铁制板房,被隔成大致二十几户的样子,就是农民工们的宿舍。板房有的大门敞开着,有的紧锁。敞开着的,能看见里面杂乱的居家用品;紧闭着的,隐隐传来男女间的一声声调笑。

      我忘记老牛是哪个房号了;问了一个脱得赤条条的,正提着一桶水正在冲凉的精瘦男人。他抬起头,看着我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微微一怔,然后弩了一下嘴,喏,往里走倒数第3个门就是了。

      继续跨过交错而蜿蜒的污水流,我跳跃式地前进着。敲了敲门板,里面没回应;就找来一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然后点上一支烟。等等看呢。接连抽了三五根烟,还没看见他,我便悻悻然回家了。

        再后来,只有在四年前联系过一次。老牛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犹犹豫豫地扭捏着,说孩子马上开学了,老板又不肯提前支付工资;我纠结了许久,然后送过去三五百元钱,说等你发工资了再还吧。不知道为啥,那时的心情,很微妙复杂,而且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权当多资助一个孩子吧。我这样安慰自己~~但,所有的联系,到此为止。

        偶尔在电视上,看见有农民工工资民工们被拖欠的新闻时,我会留心一下,看看有没有他的出现。

        算来,老牛今年也有五十五六了。我知道,对一个几无保障的农民工而言,五十多岁的老牛,估计还正是拼命劳作的时候,一直干到他干不动为止;也许就在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里,也许已经不在无锡而远走他乡了。

      还是那句话,人在旅途,彼此都是匆匆过客而已;更何况,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当别人在为生存而拼搏的时候,我们仍不满足,或者只能被动焦虑地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或者,努力地活成一个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