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自杀了
袁先生家的猫自杀了。
那天下午,袁先生一边喝汽水一边看A市的足球比赛,他养的花斑猫突然就从敞开的窗子跳了出去。挂在窗框上的旧窗子吱吱嘎嘎响了几声,窗外的鸟鸣一时间乱了几个拍子。
袁先生家住在十五层,他慌忙乘电梯赶到楼下时,路过的群众已经把花园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人影盖在猫尸上,几只苍蝇“嗡嗡”地从低处掠过,一小片草地被鲜血染成了紫红色。袁先生拨开人群,挤到猫身边,伸手抚摸了一下猫还温热的身体。皮毛光滑依旧,可是头骨几乎完全碎裂了,脑浆溅得到处都是,一条前腿弯成不自然的角度,大概是摔下来时骨折了。
“真是一只漂亮的猫啊,可惜了。”一位挎着菜篮子的老妇人拭去眼角的泪滴,慢吞吞地离开了。人群中又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叹息声。
“是啊,它陪了我十年呢,可惜了。”袁先生点燃一根烟吸了起来,烟灰弹到了皮鞋上。
猫的葬礼被安排在了下午两点,天气很热,花园里的老树下聚集了很多为猫送行的人,他们眼皮红肿,面色凝重。袁先生有些心烦意乱,因为他新买的领带上,不知什时候沾上了一块鸟粪。
猫的尸体被装在了一只小小的匣子里,然后被埋在了老树下。袁先生晕晕沉沉的,大概是有些中暑了,想起猫被摔得脑浆四溅的惨烈遗容,胃里禁不住一阵翻江倒海。
葬礼结束后,袁先生匆匆扯掉领带,回到家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电视里又在直播足球比赛了,有袁先生支持的球队。他敲了敲邻居罗先生的门,问道:“嘿,哥们儿,要一起喝啤酒看球赛吗?”罗先生欣然应允。他们就这样吹着电扇,喝着啤酒,看了一场精彩异常的球赛,愉快地度过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一早,A市的报纸头版就刊登了袁先生家的猫自杀的消息,记者用万分悲痛的语调追忆了这只猫生前高端的品行与容貌。袁先生一边吃早餐一边看完了报纸,他小心翼翼剪下报纸上的超市购物券后,随手将报纸垫在了桌脚下。
A市上一起宠物自杀事件至少发生在二十年前。主人去世后,忠诚的斑点狗不堪忍受痛苦,喝下了一整瓶老鼠药,随主人去了天堂。如今宠物自杀事件再次上演,一种悲伤的气氛笼罩了整个A市,养宠物的市民不敢开窗了,宠物店推出了高层住户的宠物专用护栏,宠物医院成立了五分钟之内就能赶到现场并实施抢救的宠物自杀应急小组。 炙手可热的市长候选人提议要拨出巨款,在郊区开辟宠物墓园,让那些用一生陪伴人类的高尚宠物在死后也能崇高待遇。当然,他最后以高票打败了对手,成功当选了A市的市长。
袁先生家的猫已经去世一个星期了,这期间不时有陌生人来到埋葬它的老树下驻足,献上一捧鲜花。A市的媒体对袁先生家的猫的关注度只升不降,人们讨论的话题逐渐从悼念袁先生家的猫,转移到了猫自杀的原因上。宠物心理学家开展了一系列的讲座,建议人们要时刻关注宠物的心理健康;宠物心理咨询师则成了仅次于医生和律师的高薪职业。
袁先生家的猫为什么会自杀呢?一时间舆论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袁先生身为一名公务员,生活太过单调,这只想要探索世界的猫因为不堪忍受一成不变的日子抑郁自杀了;有人说是因为这只猫年纪大了,再也捉不住狡猾的老鼠了,它觉得丧失了活下去的意义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有目击者称这只雄性花斑猫前些日子向一只通体雪白的雌性波斯猫求偶,但是被波斯猫冷冷地拒绝了,它自杀可能是因为失恋。
A市的动物保护组织强烈呼吁要调查袁先生家猫的死因,甚至假设猫自杀的真实原因是不为人知的虐待。
“虐待?!开玩笑!这帮人整天就会无中生有血口喷人!”袁先生愤愤地关掉电视机,将手中的一块饼干捏得粉碎。
动物保护组织的呼吁很快得到了人们的重视。市长草拟了新版宠物保护法,警察局建立了专门的重案小组,由动物研究学家编写的《宠物权利》迅速成为了A市畅销书排行榜榜首。各路记者纷纷跑到袁先生家门口,希望袁先生能透露一些养猫的细节。
“请问‘不为人知的虐待’到底指什么?是否与猫的自杀有关?”
“请问你是否曾因为工作繁忙而忘记给猫喂食?”
“你的猫是否早已有自杀倾向,而你却从未放在心上?”
“请问你有没有过心情不好而迁怒于猫的情况?”
“请问……”
袁先生披着风衣戴着口罩,他奋力推开蜂拥而上的记者,用肩膀顶开挡住去路的人,以逃离地狱一般的速度逃离了自己的家。
袁先生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天气十分炎热,汗水湿透了头发。但是他不敢脱风衣,更不敢摘掉口罩,一旦他的脸暴露在阳光下,他马上就会变成A市市民的众矢之的。便利店不肯卖给他面包,小孩儿们冲他扔石头,男人们丢给他蔑视的白眼,女人们则会交头接耳道:“他如果没有虐待他的猫,那只可怜的猫又怎么会跳楼自杀呢?”
一直等到夜黑人静,精疲力尽的袁先生才敢往家走去。这个时候记者一定都已经散了,他终于可以吃点东西,再洗个热水澡上床睡觉。然而没想到的是,袁先生刚刚走到楼下的花园里,就被惨白的手电筒光束晃痛了眼睛。
埋葬猫的那棵老树下,站着三三两两的警察,精致小巧的棺材已经被掘了出来,猫的尸体就暴露在法医的手术刀下。
“你们要干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条冰凉的毒蛇,蜿蜒缠绕在袁先生的心上。
“为了保护A市宠物的安全,并对死去的宠物负责,我们有义务对您的猫进行解剖,以明确它的死因。”一名年轻的警察向袁先生敬了个礼,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没有虐待我的猫!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跳楼!你们为什么不能放过我!”袁先生揪扯着头发绝望地咆哮。
“可是我们在猫的胃里发现了没有消化的鱼刺。”警察冷冷地说道。
“猫吃鱼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这能说明什么?”
“你的猫已经十岁了,属于老龄猫,它的牙齿和消化功能都已经衰退,不能消化坚硬的鱼骨。这种尖利的鱼刺,会对它的健康造成一定程度的损害。”警察将从猫胃中取出的鱼刺出示给袁先生,继续说道:“你在明知猫年事已高的情况下,把没有剔过鱼刺的整鱼喂给它,依据新版宠物保护法,你这种行为就属于虐待。”
“天呐……”袁先生颓然蹲在地上。
“现在,请跟我们走一趟吧,你有权安排一位律师为你的行为进行辩护。”警察铐住了袁先生的右手,将他带上了警车。
法庭内外都挤满了记者和看热闹的人群,狂热的动物保护分子甚至扯出了“为不会说话的朋友讨一个公道”的标语。袁先生垂着脑袋,不去看人们的表情,他只希望这段煎熬的时间能够快一点过去。直到证人席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袁先生猛地抬起了头。
原告方的证人,正是邻居罗先生。罗先生清了清喉咙,开始了他的呈堂证供:“显然,袁先生对他的猫并无太多感情,尽管它陪了他十年。猫去世那天,袁先生没有掉一滴眼泪,甚至在猫的葬礼上频频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葬礼结束后,袁先生就邀请我一起喝啤酒看球赛。”
法官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怒火,转向袁先生问道:“证人所述可属实?”
“属实,”袁先生点了点头,“可是这并不能说明我虐待过我的猫!我不擅长表达感情,而且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那天是几月几号?”法官打断袁先生的辩解,继续问道。
“好像是八月六号,或者七号?”
窸窣的耳语开始在人群中传递,法官再也压抑不住胸腔中的愤怒,大声斥责道:“宠物的葬礼上没有流泪,甚至连宠物的忌日都记不住,你果然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在座任何一个人都有权相信猫的死与你的冷酷密切相关。现在不是法律在审判你,是道德在审判你,是善良与人性在审判你!”
“对!审判他!”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法院对面的钟楼上,一只鸽子静静旁观着这场人类的闹剧。一个月前,它飞过袁先生家上空,亲眼目睹了猫跳楼自杀的全过程。
那是一只很美很美的蝴蝶,挥动着轻盈艳丽的翅膀掠过窗前,花斑猫伸出一只爪子去捉它,却扑了个空。蝴蝶并没有离去,它在窗前翩跹飞舞,身段十分优雅,舞步异常灵动,俨然一位天才的舞者。花斑猫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丽的生物,它第一次觉得,它本来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一生,此时因为缺少飞翔这项技能而变得遗憾。然后,它追着蝴蝶纵身跳了下去。它想学会飞。
“当——当——”钟楼开始报时了,浑厚的钟声一直被风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鸽子用尖嘴理了理洁白的羽毛,朝着血红色的夕阳飞去,在云中留下了一道好看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