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贝”杂忆

“雪贝”是一种指甲般大小的海产品,文昌人俚语叫“麦雪”。是文昌县文教周边人们的习惯零食。主要生产于海南岛的东海岸(月亮湾)。
农人常说:‘’靠海吃海,靠山吃山‘’。我出生的那个村庄位于海南岛的东海岸,既不靠海也不近山。离最近的海有三十多里地,离稍有名气的铜鼓岭更远一些。整个村庄旱地多,湿地少,杂粮多,主粮少。解放以前,村民们多以蕃薯为主食。能赚钱的副业也不是很多。
相传,清朝末期,随着皇朝崩塌,天灾不断。海南岛的东海岸连续发生三年的干旱,村民们十种九不收。加上外夷入侵,军阀割据,战乱不断,民不聊生。可谓是“茫茫九派流中国”。因此,远离海边的康美村人,也不得不舍近求远的到海边去取食。“挖麦雪”這门副业也因此而产生了。
“ 挖麦雪”是一件苦力活。三更起床,月斜归宿,上晒下烫,冷饭裹腹,睡眠不足是常有的事。挖贝归来,还得走村窜巷的去叫卖。有时累死累活也赚不到几个钱。但凡有点门路的人都不会靠此活去赚钱谋生。所以,形势稍好,最初“挖麦雪”的那批人都去南洋了,去不了南洋的也改行做了小买卖。坚持下来的人屈指可数。鸿煌公就是坚持下来的“挖贝人”之一。
“鸿煌公”去世的早,真正认识他的人不是很多。做为小人物,他的名字是低到尘埃里去了的。他的最大优点就是在困惑中的坚持。
第一批“挖贝人”都撤了,凭什么鸿煌公还能坚持下来?他是怎么坚持的?难道他是一位真正的“牛人”么?
说他“牛”还是可以的,但说他是“ 牛人”似乎不完全是。在那个年代,他像我爷爷一样也是个普通人。少年时他留过辫子。童年时他爬过树,放过风筝,逃过学,也挨过父亲的鞭子。他天生就没有众人眼中高人一等的“牛人”的那种特质。
准确来说,他曾是一位富家子弟,也曾经有过衣食无忧的童年。只因时运不济、晚清时期家道中落而变成了穷人。应该算是时代的弃子吧。好在他有一位出色的儿子为他的名字添了光彩。遗憾的是他没有等到儿子飞黄的那一刻便走了。他的一生是斑斓的,也是不幸的。
据说,在十八世纪的中叶,他的祖上曾是个富人。他家在文教河边有着百几十亩的良田,农忙时,他的祖父也请过长短工。如此家景算得上富农了吧。所以他的童年比我爷爷强多了。直到他结婚后不久,小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由于少年时的顺遂,造成了他在人生沈浮中缺少“穷则思变”的动力。当失去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家底,又缺少“千金一业”的手艺可承时。人到中年的他,就只得靠卖力气吃饭了。所以说,挖麦雪虽非他所愿,却也是命运给他的安排。他也是一位随易而安的信命人。
鸿煌公有一位勤劳聪明的贤内助,他平时也总是称呼她为“圣堆妈”,与他育有两男三女,多子多福,這是他一生中最满意的事。平时里,“圣堆妈”总是把家整理得条条是道,把孩子教育得通情达礼,除此之外,她还会种菜养鸡,有闲时也伴他到东海坡去挖麦雪。所以家里的事基本不用他去操心。按照文昌人的习惯思维,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赚钱给老婆养家。
全家人的穿衣吃饭,孩子们读书的束脩。村里红白喜事的面子钱,亲情母侬的份子钱。一切的开销都得由他去筹措。做为七尺男儿的一家之长,再苦再累他都得坚持下去。别无选择。
另外,他还有一个小小的私人秘密,就是到文教市三角街那个地方去“碰运气”(玩牌九)。运气好时顺便买些鱼和肉回家哄老婆,运气不好时两手空空闷着气,走路时无精打采的样子。这些也是需要本钱的,而“圣堆妈”管钱的本事有点像红楼梦中的凤姐。所以鸿煌公“碰彩”的私房钱还得靠自己另外挣。而他非官非商,捞钱的本事有限。这也是他不得不去东海“挖麦雪”的原因。
有一年的冬天,暖阳高照,他俩照常赶海去挖“麦雪”。到了下午,天气突然变冷了,杀他个措手不及。他俩只好躲进一家闲置的鱼寮里生火避寒。突然间的大风刮起,将人家的漁寮带漁网一起点燃了,把他俩吓坏了。怱忙之中,他俩只好冒着严寒,乘其周边没有人看见而连夜溜回家中。从此惶惶不可终日,再也不敢跨进月亮湾去挖“雪贝”了。这样惶恐的日子足足过了一年多。
谁又料到“祸兮福所倚”。第三年开春,就有寮主挑着黑鱼找上门来答谢他俩了。这可把他们吓坏了。世上哪有这等好事。经过寮主的解释,才知道他俩不经意间的一场大火,反而烧出了一整年的渔业大丰收。
这就好比金砖突然的砸到了他的头上。这是他摇了半辈子骰子都没有中过的头彩。于是好客的渔民们都认定他俩是上帝派来的贵人。鸿煌公从此成了渔民们的座上宾。于是,每年都有渔人给他送来黑鱼过年,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从此跟随他一起到东海坡(月亮湾)去挖麦雪的康美村人也多了起来。因为大家都相信“守株待兔”的奇迹一定会在他的身边再现。日子一久,“挖麦雪”就形成了康美村人可以赚钱的副业。也给康美村人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村里有不少人靠它买了“三转一响”,也有人靠它盖起了新房、娶了媳妇;更多人靠它渡过了三年的饥荒。还有人因它成了“挖麦雪”的包产专业户,为生产队的经济注入了活力。
“挖麦雪”还有一桩额外收益,就是晚上到海边巡海捡一些生活用品。从铜鼓岭到赤水港长长的海边,经常会有金竹,胶鞋,苹果,木头,罐头等物品随海浪飘到岸边来。运气好时还能捡到一些比较值钱的物品。最爽的是,遇到较大的鱼群路过近海时,渔民们就会急速划船把它围起来,然后就是快速的拉网。此时帮助渔民拉网能意外的捡到马鲛鱼。当马鲛鱼破网而出搁浅在沙滩上的那一刻,拉网者就爽呆了。此种事我也遇到过。大凡有此等好事,就会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月亮湾就会聚满了人。所以有人说月亮湾是神奇的。它能像变魔术一样的变出很多的好物来。
神奇的月亮湾还是人们逃避现实的悠闲场所。文革期间就有人在那里悄悄地度过了三年。如果你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那么走进月亮湾就像走进了世外桃源。
不过那里也不是法外之地。也曾经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比如就有民兵巡逻时以捉奸的名义捉走了一对新婚夫妻。把人家平白无辜的关了一夜,误了人家的好事。
记得五十多年前,做为文革中逍遥派的我,几乎多半时间都是在月亮湾渡过的。我平生获取的第一桶金也是挖“麦雪”挖到的。第一次赚到银子的那种喜悦,至今仍然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岁月匆匆,如今提及往事,年轻人已经无法理解当年“挖麦雪”人的艰辛。挖“麦雪”用的“麦雪笼”大多已寻无踪迹。懂得编织“麦雪笼”的艺人们也已不在人世,其编织的手艺也可能失传。原来的那片赤岭现在已经建起了一幢幢高搂和度假酒店。那些我们熟悉的,曾经无数次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碉堡也远离了我们的视线,往日的渔寮也荡然无存了。
可是我还记得那个细雨濛濛的见鬼的夜晚,那条我曾经喝过水的浸泡着牛粪的小水沟和卖“麦雪”的路上伴我走村穿户的那抹斜阳,以及那条通向海边的长长的土路……。
林道津
2025年正月初七于海口
椰子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