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逃兵）

载满伤兵的火车迟缓地驶入车站。透过模糊的车窗，一张张夹杂在灰色军装中的脸部投射出的神情，不知代表胜利、失败还是侥幸。狭小的车厢里的兴奋是压抑的，战士们都患上了神经衰弱，对任何感情的迸发产生了本能的警惕。这种压抑闷得我难受，火车一停，我就第一个跳下。

摆脱了前线整日生活战斗在一起的战友，我精神上的负担一下减轻了许多。我坚持认为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们都被称做伤兵，但他们或者耳聋眼瞎或者缺胳膊少腿，只有我保持了肉体上的完整。他们是被迫离开战场的，是激烈的战场上淘汰的伤兵，而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属于主动选择离开：行为失控，目无军纪。

站台上的人比火车上的伤兵多很多，每双眼睛都像在寻找一位失踪多年的亲人。看见我第一个跳下火车，那些眼睛一下张得更大了。

我也在寻找一双大眼睛，脑袋里出现了一幅画面：你抱着狗，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电话响了几十遍也无动于衷。

那次我又急又气，你说好要为我第一次出征送行，但却迟迟不肯出现，打电话也不接。情急之下，我从火车站打车到你家，爬上楼梯时，发现你就那样抱着狗坐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双手用力摇你的双肩，你突然紧紧抱住我，嘴巴凑到我的耳边说："别走了，行吗"。我缓缓把你推开，看到了一双被泪水染红的大眼睛。

被我甩到身后的伤兵竟然一个个粗鲁地挤开我的身体，投向亲人的怀抱，似乎一看见亲人，他们的伤残就自动痊愈。我却找不到你，孤零零站着，像战斗即将胜利时中弹的战士，看着战友们奔向胜利的旗帜，自己却倒地，再也不能前进。

我播通了你的电话，你的声音平静得近乎绝望：

"到了吗？"

"刚到，你没来车站。"

短暂的沉默。

"对不起，我要陪真真。"你挂断了电话。

刚才还拥塞在站台的亲人重逢如梦幻般转瞬即逝，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整座城市都像是空了。

我一面在车站外的路边打车，一面播你的电话，但占据我头脑的却是电话里平静得近乎绝望的声音："对不起，我要陪真真"。

你一定是故意的，七年前，当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奔赴战场时，你抱着真真，不来送我。七年后，当我永远告别战场时，你又为它，不来迎接我。

真真是我参军前送你的礼物，一只性情温顺的小狗。你总爱一个人呆在屋里，一想到战争开始后便不能常常陪你，我就感到内疚，所以专门挑了一只愿意天天依偎在主人身旁的宠物。

你第一次看到它时却很冷淡，你叫我把它锁屋内，自己坐在门口楼梯上发呆。我没问为什么，只是靠你身边坐下，我们沉默了二十分钟，你突然就紧紧抱住了我。

当出租车停在你家楼前时，你也没有接我的电话。我下了车，竟忽然害怕起来。我想起了在战场上，我无畏地面对敌人和战友的全部鄙视，疯了似的脱掉军装，扔掉枪，大喊着：和平！和平！现在，即将面对你的可能的鄙视时，我好像第一次感到了羞耻。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今天是我们重逢的日子啊！我像踏入了战场一样，迈着发颤的步子，一步步向你靠近。

你抱着真真一动不动坐在门口的楼梯上。我走近你，双手用力摇你的双肩。你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嘴里发出平静得近乎绝望的声音：

"对不起，真真死了，我要陪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