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年·回家
回家的路本文参与伯乐联合主题【一路同行】
腊月廿七晚
暗黑的夜晚,天空中繁星点点。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独自走在公路边,间或开过的车射出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随后消失,复归黑暗。
男子在一个正在修建宿舍楼的学校门口旁停了下来,靠在外墙边,点燃了一根烟。背后,黑黢黢的工地上,一座塔吊高高地耸立着,像一个忠诚的卫士,静默地低头注视着脚下发生的一切酸甜苦辣。门卫室的灯明亮而耀眼,而远处教学楼二楼尽头的教室亮着微弱而温暖的氤氲黄光。男子望着两片遥相呼应的光芒,叹口气,把烟用力摁在墙上掐灭,随手将烟头扔在墙根,拍拍衣服,朝大门走去。
门卫正在听着收音机里的午夜剧场,听到声响探出头来,看清来人模样,打开门,笑呵呵地说:“阿洪,你到哪点克(去)了?咋个才回来呢?”说着随手递过来一根烟。男子接过烟,没有点,苦笑着说:“还能克哪哦,到火车站买回家的票,又排了一整天还是没买着。曹老爹,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切(去)了。”叫洪的男人用夹杂着四川话的云南话说着,拿烟的手朝着曹老爹抬了抬致意,走向了教学楼。
到了二楼亮着灯的教室,洪探头透过玻璃朝里望去。妻子凤坐在由课桌拼成的床上,背靠着墙壁睡着了,手上还拿着未织完的毛衣,旁边睡着他们的小女儿婷婷,正吧唧着嘴巴似乎做了什么美梦。洪轻轻地扭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不小心碰到了堆在地上的工具袋,里面各种型号的扳手、羊角锤、水平仪等他干活的工具散落开来,发出哐当碰撞的声音。凤被惊醒,睁眼看到是洪回来了,把毛衣往身后一搁,就掀开被子趿着棉鞋起了身。
洪一边换拖鞋一边小声地对凤说:“你继续睡吧,被窝里暖和些。”
“我跟你热点菜。票买着了没?”凤小声说着,已经打开了电磁炉,把一盘回锅肉倒进了锅里,“嗞嗞”的声音响起来,不一会儿,满屋飘着肉香,洪的肚子也很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
“没呢!”洪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回道。凤叹了口气,舀了一碗饭递给洪。洪拖开凳子坐好,接过碗,也不管菜还没好就赶紧扒拉起来。凤看着洪狼吞虎咽的样子,有些心疼,舀出回锅肉,又煮了一大碗鸡蛋汤。洪吃了三碗饭,菜也吃了个精光。
吃完饭,凤舀了一盆热水给洪泡脚。洪环顾四周,靠墙排列的课桌,墙角重叠起来的椅子,被女儿画得乱七八糟的黑板,随意堆着的衣物,课桌拼凑的床和餐桌,没有一点家的感觉。要是买不到票就只能在这里过年了,辛苦一整年连家都回不了!
想到此,洪朝着在洗碗的凤说:“买火车票是没啥希望了,我明天去打听一下那个欧老板的长途客车还有位置没。”
凤手上不停,只皱着眉说:“客车要20几个小时,太闷了,而且中途也不怎么停车,婷婷太小了会熬不住的。”
“可是有啥办法?买了几天的火车票都没买到,明天就二十八了,再晚连长途车也没得了!我们还回不回家过年了?”洪想到这几天买票的辛苦,站了一整天,没买到票不说,太晚公车停了,还要拖着有旧伤的右腿走一个多小时回来,所以语气忍不住重了一些。
凤一听,把碗重重一放,拔高了声音:“那还不是因为你!其他老乡都买票早早回家了,就你还想多干几天!也不想想,那些留下来干活的都是本地人,他们过小年前也都回了家,之后工地就停了工,老板也开车回了老家,就剩下我们仨守着这光秃秃的工地!那钱是挣不完的啊!我可是答应了英子今年一定要回家的!”
洪刚想反驳,婷婷被吵醒哭了起来,凤赶紧在身上擦干手,跑过去轻轻拍着婷婷的后背,说着:“婷婷乖,不哭,妈妈在呢。”等婷婷又睡熟之后,夫妻俩都困得不行,也不再争论,各自睡下。
腊月廿八
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凌乱的屋子里,唤醒了早晨,也唤醒了凤。凤眯着眼看向窗外,看到天色已亮,她没有迟疑,翻身起床。当凤把鸡蛋煮好,正烧水准备煮面条时,洪和婷婷醒了,凤嘱咐洪去下面条,她则给婷婷穿衣洗漱。凤给婷婷穿上了前几天刚买的红色棉袄,梳了两个小鬏鬏,别上漂亮的小蜻蜓发卡,配上婷婷那红扑扑胖嘟嘟的脸蛋,特别喜庆。
吃早餐时,凤把鸡蛋剥好,一点点掰碎了喂给婷婷吃,说着:“婷婷今天呀就4岁了,要吃个鸡蛋,这一年啊,一滚就过去咯,保佑你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喂完鸡蛋,凤又挑起面条,吹得凉了一点喂到婷婷嘴里:“这是长寿面,我们婷婷啊要长命百岁哦!”
吃过早饭,洪就要出门,凤拿过前几天织好的围巾递给他:“今天是婷婷生日,中午早点回来,我炒几个菜,叫上曹老爹一起也算团个年。”洪回头看了一眼正踮着脚在黑板上作画的女儿,点点头,出了门。
凤收拾好碗筷,牵着婷婷也出了门。娘俩来到附近的菜市场,有些冷清,只稀稀落落有几个摊位在卖东西。这个小城外来务工人员比较多,一到过年大都回了老家。她们走遍整个菜市场,买了一条鲢鱼、一个白菜、一小块猪肉,凤想买块豆腐也没买着。路过菜市场门口卖零食的铺子,婷婷吵着要买糖,凤想到如果洪买到客车票,这两天就得出发,于是买了一些饼干、瓜子之类的,还买了几袋方便面,当然也给婷婷买了一小袋糖果。
回到屋子,凤就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婷婷则在值班室曹老爹那玩着,她对那个小收音机可是稀奇得很。
12点刚过,曹老爹带着婷婷来到教室,提着一个只有饭碗大小的蛋糕。凤已经做好了三菜一汤,糖醋白菜、水煮鱼、盐煎肉、鱼头汤,不算丰盛,却也是平时舍不得的铺张。没有电话,也不知洪什么时候回来,又巴巴等了半个小时,凤便将有些凉了的菜热一热,喊上曹老爹先动筷吃起来。
直到吃完饭,婷婷吃完蛋糕困午觉了,洪还不回来。凤拿起床头的毛衣继续织起来,边织边透过窗户望着校门口的马路,皱起了眉头,暗忖着:兴许客车票也没买到,今年就只能在这个破地方过年了,给英子织的毛衣得再织长一点才行。想着,加快了织毛衣的速度。
快两点时,昏昏欲睡的凤被一阵急促的开门响声惊得一咋呼,耳边传来洪喘着粗气的喊声:“凤,快,快,收拾东西,5点发车,年前最后一班!我花大价钱抢到的票!”凤想问花了多少钱,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不管多少,能回家就成!
过完年还得出来打工,他们就收拾了一些换洗衣服和给家里人买的物件,不过也装了一大包,凤的小背包也塞得鼓鼓囊囊的,装着一些吃的和随身用品。随后,凤把没有带走的东西稍微归拢起来,拿床单盖了一下防尘,洪则把废水桶提到楼下把废水倒进下水道。凤想把菜热一热给洪吃,洪嫌麻烦,加上赶时间也没让,凤只好把菜装起来拿给了曹老爹。
他们告别曹老爹,凤牵着婷婷,洪扛着大包,在路边叫停了一辆公交车。等他们到了登车的地方,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正挤着往行李舱放东西。大家叫叫嚷嚷着,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乱作一团。洪去放行李,凤则牵着婷婷小跑着挤上车去抢座。靠前的位置已经有人坐着或者拿东西占着了,不过还好,在中间位置找到了两个空位。
等到洪上了车,凤让他看着婷婷,她想把包里没织完的毛衣拿到车上来织。洪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说:“你回到家再织不行吗?在车上摇摇晃晃的,签子扎到人了咋办?”凤把婷婷往他怀里一放,说:“织好了,回家就可以给英子穿了!”
行李舱里已经放满了行李,他们的大包被挤压在角落里,凤费劲地把包往外扯了扯,打开,掏出了毛衣。随后,她把包系好,正往里推时,看到缝隙里露出了一双亮闪闪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凑近要再仔细看时,却什么也没看到。她摇摇头,想着应该是自己看错了吧,就拿着毛衣回到了车上。
刚过4点,车就坐满了,司机点清人数正要开车时,来了一对中年夫妻扛着大包拦在车头处。司机猛按了两下喇叭,骂骂咧咧地把头探出去,嚷着:“你们他妈的不要命啦?!”这声响,让车上所有人都探着头朝前看去,除了前排的人,他人看不真切,但并不妨碍他们八卦的心。
男子走到司机室旁,小声地赔着笑:“大哥,对不起嘛,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能不能再多带两个人嘛?”司机又气又怒:“啷个可能!超载了晓得不!超载要遭罚款的!”说完,转动方向盘,绕开了夫妻俩,扬尘而去。坐在后座的人透过后车窗,看到他俩还跟着车跑了一阵,随后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都发出“啧啧啧”的声音,暗喜买到了车票可以回家过年了。
车子摇摇晃晃地前行着,密闭空间里更让人昏昏欲睡,洪抱着婷坐在靠窗的位置睡着了,凤则一心织着毛衣。隔着过道,同样醒着的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凤聊着天。那女人瓜子脸,尖下巴,说话时眼睛喜欢骨碌碌地不停转动,姓张,比凤略长几岁,凤叫她张姐,她则称呼凤为妹子。张姐和她男人一起,孩子都在老家。凤不是很想搭理她,觉得她太聒噪了,但这狭小的空间里也避无可避,于是只嗯嗯啊啊地应和着。张姐呢,似乎并没察觉,自顾自说着话,彰显着自己门路多,见识广。
“妹子,你晓得为啥欧老板今年派的车恁个少不?”张姐又继续开了个话题聊起来。
“为啥?”凤头也没抬,继续织着毛衣。
“因为啊,欧老板的车队在暑假时出了事!”张姐左右看了看,还瞅了瞅司机,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
果然,凤来了兴趣,抬起了头,也小声地问道:“出了啥事?”
张姐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露出得意的笑容,身子往凤这边倾了一点,说:“一到放暑假,很多家长会托欧老板的车队把孩子送过来,今年暑假,那背时砍老壳的司机想多拉几个人,就把两兄妹塞在行李舱里头。你猜最后啷个了?”张姐顿了顿,才又说道,“那司机把两兄妹搞忘了,等到了这边,家长来接人,打开行李舱,两人身体都硬了!啧啧啧,家长哭得那个伤心哦!造孽得很咯,大的才10岁,小的刚6岁!活活地遭闷死咯!”
凤很反感张姐的语气,皱着眉听着,听到最后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她拿毛衣时在行李舱看到的那双眼睛,不会真的有个孩子在里面吧?她心里胡思乱想着,也没有心思听张姐接着又在说什么,张姐自觉无趣,闭了嘴,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一直到9点多,车子才在一个路边的小饭店停了下来,车上的人都下了车。凤想着看见的那双眼睛,就让洪带婷婷去上厕所,她打开了行李舱,往外抽着行李,仔细瞅着,还小声地喊:“有人没得?哪个在里头?”没有回应,凤只得关上舱门,去和洪会合。
他们在饭店里点了一份饭给婷婷,没什么油星,却要10块钱,他们俩则一人泡了一袋方便面。等到所有人都回到了车上,司机才边剔着牙边缓步走上车。
车子开出去不久,张姐又倾过身子找凤说话。“妹子,我跟你说,刚刚那个店是个黑店!我看到司机单独进了里面的屋子,还看到老板娘端了好几个肉菜进切。饭菜恁个贵,肯定会给司机分钱的!”
凤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种事不是明摆着的嘛!知道黑不买就行了!不过,面上还是笑着迎合了一下:“你好能干哦,我啷个都没想到呢?”
得了奉承的张姐,心满意足地坐正了。随后,车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大多数人都进入了梦乡,虽然睡得并不安稳和深沉。
腊月廿九
这一夜,除去偶尔短暂停车让大家上厕所,大巴车一直朝着家乡的方向前进着。早晨到来时,已经进入贵州境内。
贵州多山多雾,冬天还会下点小雪,路面结冰很不好走。大巴车停在了一个小饭店门口,等着雾散去再继续前行,正好司机可以休息一下。
凤点了一碗素米粉喂给婷婷吃,她和洪就着热水吃着饼干,还有婷婷没吃完的米粉和米粉汤。早餐之后,人群三三两两地围坐着聊天摆龙门阵,还有人拿出扑克牌玩,没有人愿意回到那密封、逼仄的车厢。洪想凑过去观战,被凤拉住了,让他看着孩子,她继续织着毛衣,还剩最后一截袖子了。婷喜欢和爸爸在一起,因为爸爸会唱好听的歌,爸爸仿佛有唱不完的歌,各种各样的曲调都有,而且爸爸喜欢用满是胡子茬的脸蹭她的脸,痒痒的,蹭得她哈哈大笑。
没一会儿,凤织好了毛衣,拿到行李舱去放在大包里,顺便取出了两件厚外套,越往家走越冷,得提前备着。把包推回去时,她下意识地往缝隙深处瞅了瞅,她又看到了那双眼睛一闪而过!这次她有准备,没有被吓着。她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大巴车这边,于是她把行李舱里的包裹一件件取出来放在地上,露出了一个缺口。她朝里小声喊着:“我看到你了,你别躲,快出来!”没有动静,凤急得直跺脚,就要往里钻,这时一个小脑袋露出来,怯怯地看着凤。凤揪着他的肩膀一把把他拉出来。这是一个10岁左右的男孩,背着书包,穿着一件满是污渍的蓝色羽绒服。
“你啷个躲在行李舱里呢?是司机让你躲在那点的吗?里面没得空气又冷,你啷个遭得住?”凤拍拍他身上的灰,关切地问道。
小男孩没有回答,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不远处的小店,舔着干裂的嘴唇,吞着口水。凤看在眼里,知道他躲里面这么久,肯定没有吃东西也没喝水。她叹口气,就拉着他想去给他买点热乎的吃吃,但小男孩一直往后躲,并不想去。凤有些奇怪:“我带你去吃点东西,不会把你啷个!”小男孩甩开凤的手,坐在行李舱门口,低着头说:“孃孃,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想回老家找我妈,要是司机叔叔晓得我藏在这里把我赶出去,我就回不去了。我还是继续去躲到起。”说着,两手一撑,灵活地钻了进去。
凤摇摇头离开了,把衣服放到车上后,买了两个包子一瓶水给男孩拿过去。男孩大口大口吃着,凤趁机一点点问出了他躲行李舱的原因。男孩叫小东,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离婚了,他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家读书,爸爸在云南打工,娶了这边的一个女人就很少回家,特别是这个女人也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了,爸爸就把他接过来,但那个女人不喜欢他,经常打他,爸爸也不管,所以他就想偷偷回去找妈妈。他打听到这辆车是回老家的,就趁大家乱糟糟地放行李时躲到了行李舱里。
“你晓得你妈妈家在哪里不?万一她不在家啷个办?”凤知道原委后,心疼不已,又担心他妈妈也不管他怎么办。
“我晓得!我在老家放假的时候我妈都会来接我的!她肯定在家!”小东坚定地回答。凤也松了一口气,至少他妈妈还是关心他的。当下,凤问清了小东妈妈家的位置,正好在他们家隔壁村,隔得不远。凤告诉小东,她会在每次车子停的时候给他送点东西,再带他去上厕所,不让其他人发现,让他不要躲她。
太阳升起,浓雾散去,大巴车又启动了。临近中午,正当大家昏昏欲睡时,车子忽左忽右地摇晃起来。前排的人大声喊着:“师傅,慢点!”“大哥!大哥!前面是护栏!”“小心呀!往左边打一点!”司机似乎充耳不闻,车子还是忽左忽右地摇摆着,最后撞上了护栏,停了下来。
车上的行李纷纷掉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受了伤,大声咒骂着司机,孩子们都哇哇大哭起来。司机打开了车门,凤捡起背包背上,洪抱着婷婷,跟着人群下了车站到路边。惊魂未定的人们吵吵嚷嚷地互相说着刚刚的惊险和害怕。警车来得很快。原来,交警在设卡查车,司机想闯卡,又有些疲劳,就没能控制住车速和方向。
警察扣留了车子,要带走司机,被几个人拦住了,张姐和凤也在其中。
“警察同志,我们是花了钱坐车的,现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们该啷个办呢?”凤先开了口,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车费是不是要退给我们?”“你们要派车送我们回去才行!”
一个年长的警察站了出来:“乡亲们,这个车是非法运营车辆,没得跨省载客许可证,而且只有一个司机,涉嫌疲劳驾驶和危险驾驶!你们以后要选择合法运营的车辆出行!前面几百米远有个小镇,你们可以到那里去坐车到县城再转车回家。”
见讨不到什么说法,大家只得散去,拿了行李另找路子。洪取了大包,催着凤快走,还不知道镇上什么情况,能不能坐到车。凤想起躲在行李舱里的小东,让洪等一下。
凤朝行李舱里喊着:“小东,小东,快出来,我们要走了!”不一会儿,小东钻了出来,头磕破了,正流着血。凤掏出纸巾边给他擦着血,边解释了现在的情况,最后说道:“等会我给警察说明你的情况,让他带你离开吧。”
小东听了,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不要跟警察走!他们肯定会把我送回我爸和那个女人那里,他们会打死我的!孃孃,你带我一路回切要得不?求求你了!”
这时,洪过来了,看到这一幕,很奇怪地询问凤,凤把小东的情况简要告诉了洪。洪想了一下,说:“小东是吧?我们要带上你也可以,但是我们现在也不晓得该啷个回去,而且我们还要照顾一个小妹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给我们添麻烦,得行不?”
小东不停点着头说:“得行!得行!我还可以帮忙拿包,照顾小妹妹!”由于点头太猛烈,额头上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又渗出了血,凤赶紧去帮他擦干净。站在一旁的婷婷也学着妈妈的样子,要去帮小东擦血迹,还说着:“乖,不痛。”那认真的模样把大家都逗乐了。凤笑着说:“婷婷,叫哥哥。”婷婷脆生生地叫了声“哥哥”,还从衣服荷包里拿出一颗糖递给小东,“哥哥,吃糖,吃糖就不痛了。”小东迟疑了一下,接过糖,放在了兜里,随后牵起了婷婷的手,婷婷似乎很喜欢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一点也不排斥。
三人的行程变成了四人,婷婷有了伴,也活泼了不少。他们到了镇上,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镇,一条公路横穿而过,公路旁只有零星的几家商铺还开着门,一个水果摊,一家米粉店,一个门口摆着一些用红色油纸包装好的年货的小超市。大巴车下来的人都站在路边,和各式各样的行李挤在一起,商铺里的当地人不停把眼光瞟过来,低声和旁边的人说着话,议论纷纷。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客车过来,连辆自行车都很少遇见,焦虑的气氛开始蔓延,有人离开路边走到商铺里去询问,有人去到米粉店吃起午饭来。凤带着婷婷和小东去了小超市,她担心车随时会来,吃米粉来不及,洪则在路边看行李等车。外面一阵喧嚣,有一辆去县城的小客车开过来了。
凤扔下来不及付钱的东西,拉着婷婷和小东就往回跑。还好,他们四人都挤上了车。核载19人的小客车,装了大大小小至少40人,人挤人,人挤包,包挤包。等到车子发出一声似叹息的引擎声开出去后,摇晃着的车厢把挤挨着的人们如筛糠一般规范了位置,也就没那么挤了。
凤低头想把婷婷抱起来,车厢底部的空气不好,她看到小东正双手把婷婷护在身前,防止被其他人的腿碰到。凤眼里一热,伸出一只手把他俩都环抱住了。
到达县城汽车站,经历了一场抢票大战,他们买到了去重庆市区的大巴车票。上车后,凤带着婷婷和小东坐了一排两个位置,洪单独坐在隔着过道的另一个位置上。张姐两口子正好坐在凤前面一排。刚坐下,张姐就回过头来问凤:“妹子,这个小男孩是哪点来的哦?一路上看到你一直把他带起,还给他买了车票。”
凤转头看了一眼正和婷婷玩猜手指游戏的小东,不想把小东的身世告诉张姐,只笑着打了个哈哈:“不晓得哪里钻出来的,和婷婷还耍得来,就带起一路了。”张姐哼了一声,转过去,一路上再没有和凤说过话,凤也乐得清净。
到重庆汽车站时天已经黑了,售票窗口关闭,只能第二天买回镇上的票了。汽车站前的广场上,或坐或躺着很多裹着一层又一层衣服的人,都是没有买到票又舍不得花钱住旅馆的。凤和洪商量着要不要去找个旅馆,洪有些迟疑,低声跟凤说:“这个地方的旅馆肯定很贵,要不我们就在广场凑合一晚?把包里的衣服都拿出来,应该不得冷。”
凤看着俩孩子,摇了摇头说:“我们熬得住,这俩孩子咋办?婷婷那么小,小东额头上还有伤!”
洪还是心疼钱,还有些气恼:“说到小东,我们就不该带上他!这一路上要给他买票还要供他吃喝,多花至少一百块钱!我们把他送到他妈家之后,是不是得让他妈把这些花的钱给我们?”
“你小点声!这娃儿可怜得很,就当发好心积功德了!我们到离车站远一点的地方找旅馆,应该会便宜一点!”凤看了一眼不远处吃着糖的俩孩子,继续劝着洪。最终,他们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家便宜一点的旅馆,房间还算干净,还有暖水瓶可以打热水,只是床比较小,四个人睡着有些挤,倒也比在大巴车上睡着舒服多了。
洪有些失眠,他在懊恼,要是不贪图那多出来的工钱,早早买到火车票回家就好了。随后又开始埋怨司机,埋怨欧老板,埋怨警察,如果大巴车手续齐全,现在他们已经躺在家里柔软宽敞的大床上了。直到困意袭来,他才皱着眉睡着了。
大年三十
洪醒来时,外面还漆黑一片。他担心买不到回家的票,叫醒凤收拾东西早点去售票厅排队。小东和婷婷睡得正香,他们有些犯难,只有婷婷还好,洪扛包,凤抱着她就行,可小东这么大的孩子也抱不动呀。最后,只得把小东叫醒了。
洪扛着大包快步走在前面,小东揉着睁不开的眼睛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凤抱着婷婷走在最后。清晨的冷风呼呼刮着,大雾弥漫,他们的身影忽隐忽现。
到了站前广场,售票厅门口已经挤满了人,那些睡在广场的人,反正睡得不舒服,早早地就起来堵在门口,期许着能第一个冲进去抢到回家的票。见此,洪把包放地上,让凤看着,他则往人群中挤去,费了半天劲,却只能在外围徘徊。
太阳升起来了,刺破了浓雾,阳光洒在人们身上,却并没有带来什么温暖,只让被雾气浸湿的头发、衣服冒着丝丝不易察觉的水气,混入还未完全消散的雾气中。
售票大厅的门打开了,等候已久的人群,犹如被关在蜂箱里好几个月的群蜂,用最快的速度往前冲着,冲向最美丽的花朵——一个个售票窗口。洪本来就在外围,往前挤的时候还被人踢到了他有旧伤的右腿摔了一跤,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到队伍后面排着,望着前面几十上百颗黑乎乎的头颅。
当凤一手拿着大包一手牵着婷婷后面跟着小东走进候车室时,已经没有空位了。她只好找了个人少的地方,把包往地上一放,让小东和婷婷坐在包上。随后拿出刚在广场买的热乎乎的玉米棒,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自己啃了一个,剩一个用口袋裹好放进了背包里。
等待是煎熬的,尤其这等待关系着能否赶在除夕夜之前回家。凤望着热闹的候车厅,这些都是跟他们一样,大年三十还在往家赶的打工人,大包小包,拖家带口。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美丽,一年到头,还是想要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过年,那里是他们的根,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家。披星戴月地一路奔波,只为那一盏等待游子归家亮起的灯。只有回到家,才会真正感觉到安定,漂泊的身影才能长久的停驻。
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洪回来了,皱着眉,有些垂头丧气。凤从包里拿出已经冷了的玉米递给他,焦急地问道:“没买到票吗?”
“买到了,不过是下午6点的,到家天都黑了!唉。”洪啃着玉米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凤松了一口气,买到就行,晚一点就晚一点,年夜饭肯定是吃不上了,能一家人一起跨年守岁也是可以的。
然而似乎就是要历经磨难,才能让他们明白回家的美好。回镇上的客车没有违章,司机也没有疲劳驾驶,却因为一辆侧翻的大货车,堵住了回家的路。等车子到了镇上时,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
天空中繁星点点。婷婷在凤的怀里睡得正香,洪一手拿包一手拿手电,手电的光随着走动前前后后晃动着,微弱的光照在他们回家的路上,那条他们走过无数次的盘山公路,5公里的土路,布满石头和坑洼。
走到3公里处的拱桥时,出现了一条三岔路。往左是回洪家的路,往前是到小东家的路,距离小东家还有1.5公里。此时,洪和凤都有些筋疲力尽,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把小东送回家。
洪把包放在旁边的竹林里藏好,和凤轮流抱着婷婷,在小东的带领下来到了他家。这是一个只有两户人家的小院,门口高高挂着大红灯笼,屋里都亮着灯。小东欢呼着跑进门,喊着:“妈,妈,我回来了!”一个剪着短头发的妇人闻声跑出来抱住了小东,带着哭腔问道:“小东!你真的是小东!你不是在你爸那吗?咋个回来了呢?你爸送你回来的吗?你额头啷个了?”
小东指着外面说:“我偷偷跑回来的,是这个孃孃和叔叔送我回来的。”妇人朝门外望去,哪里还有凤他们的身影,只在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光源,前后晃动着,隐约能看见两个移动着的影子。
夫妻俩找到竹林里的包,继续走着回家的路。当他们走上村小对面那条回家的小路时,鞭炮声忽远忽近地响了起来,千禧年到了。婷婷被突然的响声惊醒,哭了起来,凤安慰着她:“婷婷不哭啊,我们马上就到家啦!”
鞭炮声响了十来分钟,一直到他们走进小院,才渐渐停歇。他们看到年迈的老父亲正准备关上堂屋的大门,洪高声喊道:“爸,我们回来咯!”老人停下了关门的动作,睁大浑浊的双眼,努力看清眼前人的模样,随后,咧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