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炎药
一
2010年,我在铁西区九路附近租了间房子,李明海就住在我隔壁。
这是一栋老旧的公寓楼,一层十好几户。我的邻居同我一样都很年轻,像新发出来的嫩韭菜一样的年轻。这当中不乏有大学生,有初入社会的青年,有情侣,也有单身贵族,当然了,还有一些衣着光鲜靓丽昼伏夜出的女人。而李明海,我猜不到他的的工作,他的工作也许就是不工作,因为他几乎整天都会待在房间里面。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刚搬来第三天。那时他穿了一件印有深红色铜钱的家居服,顶着一团乱糟糟的头发,手里拎着两包垃圾袋,我一开门给他吓了一跳。
“新来的?”他怔了怔说。
我点了下头说,“江北。你好。”
“李明海。”
说完,他随手就将那两包垃圾袋扔在了斜对面的住户门前。因为有一包袋子没系严,里面的露出了一滩黄色的汤汁以及一条带血的卫生巾。
我看了一眼后什么也没说,就在我正准备去坐电梯时,听到他用被砂纸打磨般的嗓子说。
“以后用啥吱声,老弟。”
我看一眼地上的垃圾袋,想一想他的卑鄙和我的冷漠,看来我们从某种程度上臭味相投。
当时我在铁西北三路上的一家房产中介上班,作息朝九晚六,底薪一千四,每月存活下来基本靠提成,但往往都是入不敷出。我的住处离单位骑单车大概需要二十分钟,这不算什么,每个月房租七百,这也不算什么,比起跟那些长着脚气还乱穿拖鞋的同事合租相比,这里就如同是天堂一样。只是有一件事令我苦恼不已,那就是公寓楼里的隔音效果。我强烈建议将那些墙壁统统砸开,因为留着也没太大用,白天还好,一到了晚上就会经常听到一些噪声,比如吵架声,呻吟声,电视声,还有咒骂声,这些声音经常使我烦躁不安,无法入睡。
我经常能听见李明海那洪厚有力的嗓音。他总是在晚上十点钟左右大发神经,时而叫喊咒骂,时而喋喋不休,有时候还能传出拳头打在身上的闷响以及女人的哭喊声。每当他喊叫咒骂的时候,他的措辞肮脏又新颖,就像从下水道里传来的一样。而每当他喋喋不休的时候,又如同小便一样清长,以至于每次都让我迫切的想要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我曾经试过将耳朵贴到墙壁,试过用纸杯当作传声筒,可惜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那个哭泣的女人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隐忍呢?每天晚上,我的想象力如同病毒一样扩散着。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那个女人。当我出门时发现那个女人正在用钥匙开门,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她长相平凡却很斯文,一米六左右,没怎么化妆,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鼻尖处有颗痣。
我正准备向她打声招呼,一个男人突然从电梯间走出来,然后径直的走向了她的房间,紧接着“砰”的一声,门就被重重的关上了。
那个男人不是李明海,这是关键。看来这件事情并不简单,李明海打骂他的女友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有了外遇,我一边吃着抻面一边想。不过,也可能正是因为李锐海的打骂,她才会找其他男人,出于一种报复心理,或者想开始新的生活,谁知道呢。
果不其然,回到家里我就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呻吟声。那叫声让我心烦意乱,我将电脑打开,从硬盘里找到一部日本电影,调大了声音,准备平复一下焦躁的心情。
自从和女友分开后,我开始迷恋上了日本电影。我十分好奇日本人对待“性”这件事的看法,那些古怪的,离奇的,病态的,令人发指的故事胶合在人类最私密却又不可或缺的行为里,往往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那些无聊又徒劳的日子,正是这些光影陪伴着我,让我暂时忘却这该死的生活,屏幕上出现的一个个皮肉让我生理和心理都产生了极大刺激,令我沉迷于此,享受其中。
女人的声音与电脑里传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两只相互争宠鸣叫的雌性鸟类,呈现出来一种别样的感官刺激。但是很快,这种感觉便渐渐消退,那种空虚寂寞的感觉又随之而来。
二
就在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敲门声吵醒。我看了看手机差五分七点钟,这让我排除掉了社区调查和查水表。我匆忙的穿起衣服,打开门,那个女人此刻正半低着头站在那里。
“那个,打扰一下,请问有没有消炎药,我男朋友有些发烧....”
她今天没戴眼镜,头发也有些松散,穿着一条宽松的印有史努比头像的睡裙。说话的时候她显得有些唯唯诺诺,很难将她与昨天领男人回家的女人联想到一起。
“我很少生病,实在不好意思。”我说。
她没说话,眼神依旧飘忽不定。我心想着可能是在为她昨天的事而耿耿于怀吧。
“还有什么事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时,我的心里突然滋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
“你要进来吗?”我说。
“什么?”她好像没听清楚似的问了一句。
“你要进来吗?”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的房间很小,小到摆下一张床后再摆其他什么的都会显得拥挤。我实在懒得去给她腾出坐的地方,所以她就一直杵在门前,半低着头。
“有什么事快说吧。”我说,初秋的天气有些冷,我迅速钻进了被窝。
“昨天的事....”
“昨天的事跟我没关系。”
她怔了怔,也许我的回答并不在她所想的范围内。
气氛尴尬了好一会儿。“我能去那里看看吗?”她指着我电脑旁边的书架说。
我冲她点了一下头,一大清早她的出现让我睡意全无,于是我拿出手机开始刷微博。
“《雪国》这本书我也看过,在我大三的时候。”她说。“你喜欢日本文学?”
“不喜欢。”
这是实话,这本书是我前女友的,也是她走后仅有的没带走的东西之一。那段时期我刚毕业,每天和几个同学厮混在一起,我们沉迷网络游戏,总是以各种理由拖延就业。记得那天她从家里坐了三个多小时火车来看我,在这之前,我已经将宿舍里的其他人安排妥当。她坐在我的床边,我的手放在她的腰间,这种感觉很梦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不属于我,或者是说,我突然得到了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毕业之后我们的感情就变的很微妙,我们虽无矛盾,却也不黏稠,有时甚至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正是如此,面对即陌生又熟悉的她,我才有那种类似于失而复得的感觉。她聊了聊她新找的工作,又聊了聊我,不知何时就从包里拿出这本书来,她说你应该看看这本书,那些文字很美,说实话,我并没有在意那些,我随声附和着,将书扔在一边,只顾着脱掉她的衣服。
“你是不是对我有些....”话还没说完,我便打断了她。
“到此为止吧,如果你觉得不放心,你可以让我尝些甜头。”我说。房间里弥漫着洗发水的味道,这让我有些上头。
她背向我,没说话,肩膀颤栗了一下,也许是冷笑,也许不是,我看不到她的脸。
空气凝固了,只能听见她翻书的声音,隔了几分钟后她才开口。
“你要是需要的话,我可以。”
我试图抑制住自己近乎疯狂的心脏,难以想象我的一句玩笑话竟然让她当了真,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感到了害怕和不安。我看到阳光透过窗帘照射在地砖上,墙壁上映射出水纹的光影和她的影子交叠在一块儿。
她睡袍下面什么都没穿,卧室昏暗,隐约可以看见她肩膀处和乳房处有几片淤青,她的小腹处有三处短短的疤痕,每一处都有米粒大小,在雪白的皮肤下显得触目惊心。
“要帮忙吗?”她说。
她的话让我紧张情绪得到了一丝缓解。很显然,她是我想象的那种女人,这种女人生来就是这样,无论如何教化,依旧劣性不改。
想想已经有半年没碰过女人了,我将那些日子积攒的愤怒、难过、寂寞一股脑的发泄到了她的身上。此刻我化身成一名驯兽师,挥舞着惩戒之鞭,鞭挞着,鞭挞着她,直到她的背部开出肉色的花,直到她奄奄一息的伏在我身下,我想要听见她发出臣服于我的叫喊,那种甘愿被奴役的叫喊,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她全程一直咬紧嘴唇,用缄默反抗着我如暴风般的进攻,这种无声的嘲笑让我异常兴奋,只可惜在这场男女自然生理的拉锯战中,男人终究会败北。
“你觉得怎么样?”我说。
“你们男人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她扯了扯被角。
“看来你听过很多男人说这句话。”
“混蛋。”
事后的空虚令我不安,我需要找点乐子,比如,比如羞辱此刻躺在我怀里的女人。
“你为了向一个男人隐瞒同另一个男人的奸情而选择和另外一个男人产生奸情。”我说。“我刚才好像再说一句绕口令。”
“我讨厌“奸情”这个词。”
“那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抽走我放在她头下面的胳膊。
“你偷偷同另外一个男人睡在一起。”
她没说话,立刻起身将地上那件睡袍拾起又套在了身上。
“麻烦帮我把垃圾带走。”我说。
当她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用近乎哀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屋子里所剩不多的香味使我感到恍惚,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出现在梦里一样。我知道,这件事成了我们共同的秘密,为此我感到欣喜若狂。她的出现无异于让我手握一张“长期饭票,”满足我寂寞日子里日益增长的胃口。而我以后的首要的任务是摸清李明海什么时间出门。
三
一个星期后,就在我筹备再次要挟她时,没想到是李明海率先敲响了我家的房门。
“兄弟,听到有动静我就来了,刚下班没吃饭呢吧,我整了点羊肉,这么长时间咱还没一块吃过饭,过来陪哥整点。”
李明海光着膀子,胸口上和肚腩上的毛发茂密柔软,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行李哥,我收拾一下就过去。”我说。
“你赶紧的。水马上就开了。”
李明海家户型比我家稍大一些,大开间,进门右手边是卫生间,左手边是一排橱柜,客厅和卧室用玻璃门兼并出来,玻璃门里用窗帘遮挡住了,泛出淡淡的粉色灯光。
“你坐这儿老弟。”李明海指了指暗厅内的双人沙发说。
刚坐下来,我便看到茶几上放着一个塑料袋子,那里面装着几盒消炎药。
“李哥病好点了吗?”我说。
“什么病。”
“哦,没什么。”我一直盯着那袋消炎药看。
“咳,你说那个,那是你嫂子的,你嫂子身体不太好,总吃药。”李明海说。
这时,我看到那个女人从卫生间里出来,依旧是头发松散着。
“这是你嫂子,穆楠,你们见过了吧。”
李明海说完,那个女人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们正竭力表现的自然一些。
“见过见过,都在一层楼住着,能没见过么。”我说。
李明海看听完嘿嘿一笑。随手抓起盆里的羊肉就往锅里放,能看到他的手指油亮亮的。
“手切的,吃就吃好的。”说完,他将那双沾满油脂的手很自然的在沙发垫蹭了蹭。
我笑着连忙点头,席间我总是不经意的看一眼穆楠,她没怎么说话,经常在李明海说话间抱怨几句,又被李明海用脏话骂的闭上了嘴。
李明海酒量不错,至少比我强。我们聊了很多,也很杂,我们聊到了邻居,聊到了些时事和奥运,酒过三巡,在他喋喋不休得时候,我觉得自己即将进入某种状态,那是喝醉和大醉的临界点。
“李哥,不能再喝了,我差不多了。”我说。
“喝好没老弟。”李明海的手搭在我肩膀上说。
“好,好,太好了。”
“那我问你,你觉得你嫂子怎么样?”
听他说完后我心中一紧。不由得看了看穆楠,她没有喝酒,可是脸色并不不好看。
“嫂子,嫂子当然不错了,这么贤惠,这么漂亮。”我说。
“你不实惠老弟,你知道我没想问你这个。”李明海说。
“大海。”穆楠试图打断他说的话。
“啪”的一声,李明海将筷子甩在了穆楠的头上。他的手臂依旧放在我肩膀上,仿佛有千斤重。
“你给我闭嘴!给你好脸儿了是不是!你个赔钱的烂货!”紧接着李明海又小声说。“老弟,你嫂子虽然是烂货,但是活儿还不赖,你承认不。”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没说话。
“你看,那你操了你嫂子,不给钱就说不过去了。”
我抬起头时,发现穆楠不知道何时离开了。转过头,李明海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李哥,前一阵子我看见嫂子跟别的男人一起回来....”
“我知道,那时我在屋呢。”李明海说。
我的心里很乱,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五脏六腑都被搅得乱成一团。
李明海端起酒杯,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老弟,你给五百哥不嫌少,你给一千哥也不嫌多,咱俩邻里邻居的,以后还有用的着的地方。”
“那是。”我掏出钱包,将钱包里所有的钱放在了茶几上面。而旁边是那几盒消炎药,我用眼睛试图寻找,希望找到一些除了消炎之外的药,可惜什么都没找到。
“老弟讲究。”李明海说。
“李哥你想的真开。”我说。那时我正准备拿起钥匙和手机离开这里。
“这有啥的,认识她之前她就是干这个的。”
回到家里我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躺在床上,我觉得天花板,灯,柜子,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我感到自己身体时而悬在半空,时而沉入水底,可奇怪的是,我的脑子却异常清晰,比平日还要敏感和具体,突然,穆楠那近乎哀怨的眼神出现在了我眼前,顿时觉得自己身上某一处伤口正在发炎感染,为了防止它不断扩大,溃烂,看来,我也需要吃些消炎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