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娘今年已是66岁的高龄了,矮矮的个子,银白的头发。在与娘年岁差不多的这一辈儿人中,娘是为数极少的不梳纂、不裹脚的人。银白的头发用两个卡子向耳后一卡,人显得更加年轻和精神;没有经过缠裹的双脚走起路来又显得更加轻便和稳重。娘是一个极朴素的人,一年四季只有两三套衣服,而且也都是很便宜的,但穿在娘身上,却很干净也很合体。娘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当然现在很少做,即便做上一点儿也要戴上一幅老花眼镜。
娘是一个极普通、极平凡的人。默默无闻地操持着这个家,陆续给三个儿子一一都娶上了媳妇儿,也把唯一的女儿也送出家门,等这一道道的坎儿都迈过以后,娘的头发慢慢地也都全变白了。
娘又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在娘生下我这个老小儿不到一年的1967年,父亲被“文革”的风浪吞没了,而那一年娘才36岁,并且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最大的还不到十岁。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最深的要数娘为昭雪父亲的冤案而奔走鸣冤。因那时我还小,所以每次去县城告状娘总是带着我。听娘说,一个打过我父亲的人提着我那两条瘦细的小腿儿威胁我娘说——再告,就把这个小子摔死!娘没有被吓倒,也没有退缩。去了不知多少趟,见了不知多少官,走到哪儿,哪儿就有娘诉苦鸣冤的哭声,同时也伴随着一个几岁娃娃的无辜的啼鸣。
岁月在拉扯着四个尚不懂事的孩子的妇女身上显得如此难熬而又漫长。娘尝遍了所有的苦,受尽了所有的难,头发一根根地变白了,皱纹也一道道地增多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娘倔强的性格,因为父亲的冤案是她的一块心病。
在拔乱反正的八十年代初期,父亲的冤案终于得到了平反昭雪,政府给父亲开了平反会,又给我们家一笔抚恤金,父亲的遗骨也得了重新安葬。(父亲的遗体当时是在晚上被家人悄悄地抬到村后一个叫老虎坑儿的地里埋葬的,入土的时候只用一张破席,头前脚后各放了一块砖,砖的内侧刻着我父亲的名字)。父亲的遗骨被抬回来的同时,娘疯了似的哭喊着从家里爬了出来,扒着父亲的棺木哭得死去活来。娘的哭声使村里的乡亲们无一不为之低头落泪,拉她的婶子大娘也哭得泪流满面。是啊!娘的日子确实太不容易了,她为此整整奔走呼号了十五年,十五年哪!拉扯着四个尚不懂事的孩子,这其中的酸楚又讲给谁听呢?!娘,确实太不容易了!!!
父亲终于安详地躺在了祖辈的怀里,同时也祛除了娘的一块最沉重的心病,剩下的就是拉扯这四个孩子,使他们长大成人。
娘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我的两个哥哥为了能够轻娘的负担都是在刚到12岁就参加了原先的生产队劳动,他们从小没有读过一天书。因为我家确实太穷了,在儿时的印象中,就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每顿饭都是先吃红薯,最后才给掰一小块窝头儿。因为我是小孩儿,不干活儿,不让多吃。红高粱窝头儿,捣红辣椒、盐泥、野菜、榆钱儿,槐花儿,树叶儿等,在我幼小的心灵中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家里的日子在我上高中以后才有所好转,玉米面和白面(当然白面很少)的两搀面卷子终于走进了我的家门。在这样的艰苦岁月里,娘始终是不知疲倦地操劳着,送到她自己嘴边儿的却始终是孩子们吃剩下的饭菜。
娘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从娘的手里,我们家又要了两片庄宅,盖了三座房共计十三间,这都是娘一元一角一分攒下的。这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记得我们家在盖第二座房子前,家里在村后一里多的一块地里打了几架坯。一天晚上,天上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娘穿好衣服,叫上我的两个哥哥扛着苇箔,拿着塑料布就往地里跑。出门没多久,天就下起雨来。当时我还小,没多久就又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我醒来一看娘没在,大哥二哥呼呼还在睡,我吓得哭了起来,把他俩喊醒,问:“咱娘呢?”他俩一看,吓呆了。二哥说:“坯快苫好时,我对咱娘说你先回去吧,娘 !娘就先回来了,我回来后,脱了衣服倒头便睡,也没有看娘在没在。”我哇的一声哭了,大哥二哥赶紧穿上衣服就往村后跑,我也哭着跑出了家门。站在过道口傻哭了好一阵儿,忽然看见娘全身湿透、浑身是泥、一瘸一拐地从街南回来了,娘的头上脸上满是泥水。我哭着跑过去,一把抱住娘的腿问:“娘,你去哪儿了?”娘拉着我回到家,洗了洗手脸,换了身衣服,躺在炕上,过了好一阵儿,才噙着眼泪对我说:她掉向了,迷路了。回来时她迷迷糊糊地过了马路,天下着雨,找不到路,就这样在泥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也数不清摔了多少跤,浑身上下成了一个泥人。隐隐约约前面是个村子,就朝前走,到跟前也不知道是哪儿,雨一直在下,她就躲到一家门洞下,一直站到天亮,把她冻得浑身发抖,嘴片发紫。雨停了,从街里出来个拾粪老头儿,背着箩头,刚开始他以为我娘是个疯子,我娘对人家说是自己迷路了,自己是哪个村的,向人家打听才知道这儿是东六方。人家说沿着这条路你一直走,过了马路,那个村就是赵庄,当时娘的方向还没有转过来,就沿着指的这条路一直走,走了三里多,上了马路,到了南街口,看见某某某门口挂着一个破自行车的车圈(修自行车的标志),这时才猛地清醒过来——到家了,终于到家了。我听着娘的述说,哭得像泪人一样。
娘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在我家的日子刚有所好转的时候,娘就把我和姐姐都送到了校门,并且一再告诫我们,你们两个哥哥都不识字,你们俩一定要好好学,把学上到头。姐姐八一年高中毕业,学习成绩在班里也是前几名的,高考却没有考好,本来复习一年完全可以考上的,碰巧村里招高中毕业的当民办教师,为了减轻娘的负担,姐姐毅然放弃了这最后的机会。这样,娘把最后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我身上,我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好好学,做一个孝敬的人,不能让娘失望。我在睡梦中都梦见娘渐老的身影和期盼的目光。高中毕业,第一次参加高考,我考上了,虽然不是我理想中的大学,但在娘的眼里这是无尚的荣光。我本想复习一年考一个更好的大学,却招来娘和叔叔大爷的一顿责怪。娘亲手为我做了一套全新的被褥,在我上学走的时候,娘非要亲自送我到车站,二哥背着行李在前,我跟在娘身边,走在街上,乡亲们都向我们打招呼,娘边走边说:“我送送小何。”我上车了,向娘、哥和我的小伙伴儿摆摆手说:“你们回去吧。”车慢慢地发动了,载着儿子的小小收获和娘的幸福的笑容上路了,看着娘渐渐模糊的身影,我的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下来。
如今,我已过而立之年,自己的孩子也都四岁了。过段时间总要带着孩子回家去看看我的白发亲娘,娘见我们回来也特别高兴,抱着孙子四处走走串串。中午也总是吃娘为我做的我最爱吃的鸡蛋面条。每次回家总是要给娘买点什么好吃的东西,娘总是说:“叫你别花钱,就是不听,这么贵,吃啥不一样呢。”
娘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极普通的人。默默无闻地操持着这个家,等到儿女们都各自成家立业,有了他们自已的孩子,娘的身边又多了几个小淘气儿。闲来没事儿的时候,总是与邻居的几个婶子、大娘、奶奶摸摸纸牌儿。
然而,回过头来再看看娘所走过的路,娘的的确确又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
一九九七年除夕守岁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