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看不见的树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理事会2024元旦征文活动。
近几日天欲转晴,但受大部分寒潮影响,没有阳光的地方,依旧寒凉侵肘。终于于今天,天空放晴,艳阳高照,我又去了河滨那处公园散步。
我家还没搬过来时,公园原址就在这儿。那时它应该是一片野生的河滩,等我偶尔近身它的领地时,它变成了城市随处可见的绿化带,只能看不能涉入。那时我们鲜有互动,顶多远远招呼,这草坪上的石楠或者女贞又变换了品种?或者一旁观望它疏于打理长得失去规则,怒气冲天的景致。直到他后来成为河滨公园,我才以一个邻里的身份,带着一身匆忙形色的气息踏入它的界域。
但我并不没真正体会到他冬复秋往的底色或夏去春来的韵律变幻。我那时正在为自己的各种身份而焦虑不已。多年来,自己经营那家小公司,每天都在鱼龙混杂,讯息横流的社会中找寻一丝生机,不知餍足地四处奔忙,总想把大伙带上一个新台阶。躯体的疲累早已让眼睛失去了它本该有的最朴质功能,变为黯淡的工具。
偶尔我也带着我的女儿去河滨公园,这也是我第二重身份。作为父亲,我在她十多年的成长时光中虽然有不少亲历和陪伴,可终归我又是缺失的。我们的生命或者说灵魂很少燃起火花,也少有有效地链接。很长时间里都是血缘赋予自己的职责去完成一项既定工作。除了吃穿上的基本保证外,少有给她内心的温暖和情感依存,更妄论润无细无声的滋养。当发现某天这竖小枝桠开始长出逆向的新芽时,我自然又拿出古老的父权伦常那套给予压制,成人世界拙劣的一手,我时常在想,女儿得有多鄙夷和同情这类父亲。
女儿有时遥指远处,说:“老爸,你看对面的那几只白鹭。”我扬头眺望,三只大小不一的水鸟贴着河面掠过,不时发啾啾的欢鸣。“那是一家子吧。”女儿说完再不语。我顿时茫然,弥漫的树荫下,孤矗着俩个落寞的影子。我突然觉得心里郁结比那无言的影子更让人不胜负荷。
作为也曾是别人丈夫的身份,现在想想,实属少有可圈可点让人欣慰的付出。以往这世界上,男人身为丈夫是兼职的,要在外面奔波打拼。女人在家庭里扮演着全职的角色,所以才有“主妇”一说。现在时代变了,女人也越来越承担着社会分工与养家糊口的责任。但男人依旧以各种奋斗的借口,我行我束,游荡在红尘俗世间,忙着忙着就忙出了荒废,忙出了泛滥成灾的局面。自然就带出无数婚姻与家庭的破产,不出意外,我也未能幸免。
那个河滨公园,大多数时间我是去跑步。除了想通过剧烈运动,造成血液喷张,心跳加速,人为制造令人兴奋的多巴胺以外。在潜意识里,始终想尝试与地心吸力的自然法则一搏,以疾奔狂突打破身体的极限,去触碰神对人束缚的规则,以增加一种角力的快感。还有一个自认的好处,速度能让另一个“我”悬于时空之外,在人与神的较量中,脱疆的心魂在混浊中失去个体原有的完整性,一个人反倒显得自由了。但一个失了“我”的人,就真的人相虚空,自由自在了吗?而是不是更加穹凄兮而身尽兮?
很多年,我都在不同时段去河滨公园各处奔跑。边想着自己的诸多失败,也把为什么失败的原因也想一通,直到每次想不动后,又带着失望离开。
终于,有一天我把一个事想明白了,既然失败在人生中避免不了(包括未来还有可能失败),那失败即是一个早安排好的结果,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失败与成功都不会给生命带来实质地变化,那么任何安排也就无所谓了。而以前我对过去的怀念,对未来的恐惧远超过我现在正该遇见的风景。所以,很久以后,我又来到公园。不是去跑步,而是不止一次的沿着河堤,在护栏边,或站在延伸的石阶上默想、呆望,拂开外界纷扰,以凝望心湖。
有一段时间,我对各种树突然有了兴趣,一到公园,我就蹲在树下琢磨着。
“你这看什么呢?”一开始一俩个路人显得诧异,后来竟吸引了不少人歪头想一探究竟,等我拈起一片树叶,或者抓住一只蜗牛,人群中才齐发出“咳”的无聊遗憾,大家又才散去。
真的没可看的东西吗?
树下落叶堆上斑斑驳驳,从树梢上射过来的光芒,使腐烂的叶子那种沉闷的革质色彩显得分外饱合。叶堆下埋着河边拣上来因时间侵蚀后大小不等的石头,表面的光芒不是来自石头的本身,而是覆于上面的地衣。在河边潮湿的空气中,地衣的光彩呈现出红黄绿紫多姿的色调。两只螺形型的食草动物正在地衣和苔藓的草原上移动。那大一些的蜗牛稍有声息便引起了警觉,它收回触角,缩到大理石般光泽的壳中。
一条腿从落叶堆的缝隙中一闪而出,紧接着出现细软的灰黄尾巴,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一只壁虎就摇着尾迅疾攀上了树杆。用嘴吹起风浪,鼓动着它继续往上爬行,总是走不了一小段就又不动了。你才发现一个沟壑丛生的树皮上钻出几只蚂蚁横穿过枝杆,它鱼贯去嗅着原路唾液的足迹。而十米之上稀疏的叶梢上,几只似鸫的雀鸟在枝头间跳啭,破碎的光芒带着温暖湿润的气息倾撒下来……
这还是一棵树吗?
这难道不是一个光怪陆离又与世无争,顺天知命的美丽世界吗?
我又反复摸着那粗粝的树杆,感受枯黑表皮下细胞涌动的充沛生命脉搏。他深沉坚拔,独立天外,昭昭之意,却依然大音稀声。
这又是一棵朴素的人间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