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新纪元前夜

                    新纪元前夜

各位，明天是我们的进入新世界的第一天。在我们满怀期待，畅想未来的时刻，感谢庆典组委会，让我这个老朽做一次回顾性的报告。这些年我的记忆日渐衰退，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昨天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找到了一个笔记本。喏，就是这个。这里面字迹模糊，如果抄录下来作为出版物是不太可能了，我也没有那个精力。我现在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一小时，我可能是旧时代最后一个人了。但是这些日记提醒了我，让我想起一些事，我可以讲给大家听。

那时我还是个文案专员，靠写广告语为生。你们可能会问我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呆在自己的集装箱，像别人那样生活。我后面会说到。言归正传，我曾经为饮料公司写过一句“喝吧，喝多了世界就是你的。”结果是我拿到了集团公司当月最高业绩奖，用这笔钱我给自己买了一块很不错的手表。可是，当阿四和我说起他的创意，我依然震惊，尤其是他已经决定实施这个创业计划。

我和阿四在街边的大排档见面的，一人来了一碗牛肉面，这家牛肉面拍档是作为“饮食纪念碑”留下来的，很少有什么人来，除非像我和阿四这样的山沟里长大的孩子。我看着他的吃相，已经明白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阿四是我的发小，初中毕业后去县城收废品，也不知怎么的，吃苦耐劳的他并没有发财。“都说收废品发大财，不是吗？”我问。“现在都是神经网络集中调配，没有什么废品了。即使有废品也送到纪念馆里去了。”

他的碗里飘着一层红通通的辣油，可他不嫌辣，喝了大半碗，这才放下。

“你真厉害，不怕辣？”

他拽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扔进灌木丛中，说：“你看我冒汗了没有？没有吧。我天生不怕辣。”他打了个饱嗝掏出一盒“哈德门”递给我一根：“我有一个大计划。”

“我要弄个‘托拉斯’。”我讥讽道。

他没有听懂，继续说：“我要弄个‘彩牙公司’，钱我也借到了，跟我一起干，保准发财。你想啊，一个人有32颗牙齿，如果弄成彩色的，一颗收费20快，不贵吧？一个人就是640快。算三分之一，有的人只想弄八颗牙，那种人抠门，也就是200块。我没算错吧？全国爱美的年轻女孩一个亿，百分之一做‘彩牙’，也就是一百万人。一百万人乘以200，这就是2个亿。我是专利人，就可以赚一个亿。这还是一年的利润，如果……”

“等等。”我挥手打住他的话。

我慢悠悠点燃“哈德门”，这烟太冲，我喜欢细支的。这兄弟不会穷疯了吧，上回借我钱还没还呢，要我投资可别想了，谁都要养活老婆孩子。

“兄弟，我说啊，说得怎么美好，告诉，什么是彩牙？国外现在流行这个？”

他神秘地一笑，左右看了看，探过头压低声音说：“我申请了专利。走，边走边说。”他口气很大地拍了一张五十元钞票在桌上。

我们沿着大马路往天主教堂方向走。这条路很幽静，以前可是热闹地方。自从江边拆迁了房屋，弄了很大一块滨江公园，人烟稀少了。这块江面没有什么看头，对岸是一片柳树林，江岸有几头牛在吃草，注意，这些牛并不是真的牛，而是青铜雕塑。建筑物看不到，夜里只有遥远县城的稀疏灯火露头，如果天阴下雨，更是荒凉。我们找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我看了看时间，离上班还有半个钟头。

“说吧，兄弟。”

阿四在心里组织了一番说：“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整理废品，看见一块狗骨头，它的一颗牙是红色的。我当时很奇怪，怎么只有一颗牙是红色的呢？要说狗发起疯来，咬了鸡鸭是正常的事情，沾上一点血也是正常的，但是应该不会只有一颗牙有血。而且，这红色不正常，是那种鲜红鲜红的，红得非常美丽。

“像红宝石，你知道吧？红宝石颜色，光闪闪。我将骨头办到院子门口光线好的地方自己看，又找到一把旧的放大镜看，这种颜色非常漂亮。我当时灵光一闪，心想，人人都爱美，如果弄成彩色的牙齿，不是很有市场吗？！问题是这种颜色是怎么上上去的呢？我回到废品堆瞧了瞧，发现有一台打印机，带着一个墨盒，那种连在机器外面的墨盒。墨盒当时在狗骨头正上方，由于墨盒破了，楼下来墨水，正好滴在狗牙齿上。这么染上的。

“还有，墨盒我收过不少，单独卖可以挣不少，做这个墨盒翻新的行当很赚钱，我特别喜欢收这个。收多了，我有研究，什么墨盒好，什么墨水好，我都清楚。我看到的这个墨盒不稀奇，但是墨水是比利时进口的，价格不贵，效果也一般，还有一个缺点，打印到纸上有一些模糊，渗透性好。渗透性，你可能不懂，墨水不需要渗透性那么好。渗透性太好了，是一个缺陷，对纸张要求高了。”

我有点不耐烦了，催道：“简单一点说吧，你要怎么做？”

“好，好，我简单说。我发现了能够给牙齿染色的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得保守秘密。专利我申请了，再有一个月会下来。”他如释重负，微笑着看着我。

“我不会对外说的，我也不懂这个。那好，我要上班了，投资需谨慎。”我站起来拍拍屁股。江面上飘来一艘运沙船，船老大在船尾的柴油烟气中光着膀子，活像一头怪兽。还是要提醒一句，这些是模型，为了纪念往昔江上的场景而设立的。

阿四拉住，让我坐下，说：“我想请你做我的帮手，不要你投资，你有头脑，有文化，跟我一起干，肯定能发财。”

我白了他一眼：“谢谢你，要我帮忙可以，入伙我办不到，我还要供墓地贷呢。”

阿四：“你不用辞职，你挣你的工资，抽空帮我忙就行。”

我握了握他的手：“有什么事情打我电话，或者网上联系，能帮的我绝对帮。”说完我朝东边走去，我们公司在那幢二十层的写字楼第八层，正对着江面。整幢大楼只有八楼三家公司，其余都是空的，如果晚上来大楼，走起路来回声能吓死人。

中秋节前，工作特别多，各种文案需要加班加点。阿四打我几次电话，说要见面，可我没空。等我忙完了，已经是农历八月十四，我想起和阿四见面已经相隔一个月，问问进展吧。

电话里阿四告诉我，专利拿到了，公司成立了，就在南大街的商务写字楼，和我隔一条街，让我有空去看一看。我说有空，挂了电话，步行去往南大街。大街上人来人往，采办节日货品的人不少，尤其卖干果的店铺门口排着长龙，害得我绕了一个半圆。一年当中难得见到这么多人在接上，男男女女睡眼惺忪，好像被迫被拉大街上接受检阅似的。到了阿四说的商务写字楼，我找到501室。这幢写字楼有些年头了，但维护得还不错。阿四的办公室只有一小间，靠最西头，房间里很热，开着一台落地扇。他见我进来，立刻开了空调，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环顾四周，屋里陈设很简单，我一眼瞧见桌上的打印机是二手的。现如今像阿四这样的个体户太少了，随便躺在家里睡睡觉就可以挣钱，他偏要这么辛苦。当然喽，我也是如此，我宁可操劳，也不愿意像个植物人那样吃了睡，睡了吃。

阿四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瓶，标签上的外文不是英文。阿四说：“就是这个。我再给你看看染色的效果。”他从另一个抽屉里磨出一个小铁盒，有点像口香糖的包装盒。“喏，你看怎么样？”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一颗红色的牙齿，就像珠宝商小心拈起一颗钻石。我转了一个方向：“嗯，不错，是很漂亮。”

阿四哈哈一笑，将牙齿放进小铁盒，拉来一张吱吱作响的电脑椅面对着我坐下。他左右看了看，龇起牙齿。他将自己上边的一颗牙染成了宝石红，不张大嘴看不见，上唇翻一下就能看见。

“怎么样？”他热烈地看着我。

“牙齿颜色没得说，可是……”

“可是什么？”

“……染成这颜色怪吓人的。”

阿四又哈哈一笑：“我这是样板，正式产品是给女士们用的。你想一想，红唇好看不好看？好看。红牙好看不好看？当然好看。不好看也没关系，有其他颜色可以选，什么颜料都有。那些天我找你，就想请你帮我策划策划，下一步需要宣传，这方面你是内行。”

我沉默半晌，搞不明白阿四是疯了还是傻了。他不会给谁洗脑了吧？于是我问道：“阿四，是不是有人告诉你这个主意的，老实说。”

没，他否认道。接着沉思了一下说：“我听过网络课，记住了一句话：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果然是给洗脑了，我急忙说：“阿四，创业是好事，但是一定要慎重。这么不靠谱的想法，当真有人买单？现在女孩子可没那么傻，你说给牙齿上色就上色，掏钱就掏钱？”

阿四双手按着椅子扶手，压抑着激动的心情。

“你要知道，这是个爱美的时代，人人都爱美，美就是标签，美就是价值，美就是……形象。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秀吗？电视秀，街头秀，这个秀，那个秀，一切都要秀，秀了就有人看，看了就有钱赚。”他嗓子越说越高，震得窗玻璃嗡嗡响。

我被他亢奋的深情迷惑住了，仿佛看见祥云中徐徐浮现一块长条形的汉白玉。我被他说服了。下到楼底，我站在门廊里定了定神。他说得好像有些道理。他说只要有一个美女肯秀出自己的一颗红宝石牙齿，并在网络上直播，一定会有千万人围观，有了千万人围观，就不愁有千万人买。这年头，能够吸引眼球，且属于身体的产品就是必需品。当今三大娱乐，其中一个就是“秀”，不用出门，每天秀一小时，就可以挣零花钱，用来整容，整容完毕，继续秀。

我上了一辆无人驾驶汽车，透过车窗，一排排商铺从我视线中向后退去，我看见无数的消费者伸着红扑扑的脖子，张望着同一张招贴画。画中一位美女露出半张脸，微微启动双唇，露出八颗红色的牙齿，一颗八角芒星挂在左上方的那颗牙齿上。

回到家中，我打开电脑，搜索关于美牙、染色和身体改造方面的信息。我太落伍了，现在流行纹身、穿鼻孔、肚脐上挂环……还有很多这样的网络社群，里面的内容千奇百怪，诸如“穿孔节”、“飞镖穿孔”等等。我看了近一个小时，头晕眼花，心想：我到底从何时开始脱离社会了呢？

我平时爱看书，杂七杂八的书都看，看了那么多书，也没琢磨出什么生意经。都说广告人是最适合当老板的，那是错误理解。广告人照我看来，就是拍脑袋的，凭着嗅觉投客户所好，最好懂一点庸俗心理学。可是这身本事在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用场，没有了国际公司的名头，所谓创意不过是开开脑洞而已，人人都会的事情不会有人重视的。况且如今实体行业也没多少人从事，都在虚拟世界待着，估计下一代也不会有什么线下的事情要做。

在网络世界的边缘活跃着一批与众不同的人，他们有一个小圈子，互相欣赏，自得其乐。就拿穿鼻孔来说，全国有五十万人，之所以我没见过这样的人，是因为我没进那个圈子。这样的圈子里有几个意见领袖，后面跟着上万人，怎么穿孔，穿什么孔，如何升级，如何个性，都很有讲究。一个意见领袖靠一万人供养，少说一年可以挣上几百万。我的天。

我离开电脑，在阳台上转来转去。天阴着的，可我觉得太阳就在乌云背后不断膨胀，很快就要将乌云烤干，然后金光乍现，霞光万道。我的天，真的很有搞头。

我拨通阿四的电话，占线。连续拨了四五次，通了。阿四说，真抱歉，接了好几个电话，都是代理商，快帮我处处注意，没想到还没开张就火了，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得生火做饭给孩子吃，于是说明早我一定在八点前赶到他办公室细谈。

第二天早晨，我提前两分钟到了阿四办公室，在走廊里就听到吵嚷声。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阿四办公室，就见满屋子人，烟雾缭绕。阿四隔着人头向我打招呼，指手画脚地解释着什么，那些听众全都站着的，不是插话，场面很混乱，我什么也没听清。大约过了十分钟，阿四挤到我跟前，拉我到走廊里说那些人都是代理商，其中一个光头是南方人，要求拿下南方五省的代理权，一百万买断五年，这是权利金，进货价该怎么谈就怎么谈。“一百万啊。”阿四小声地慨叹着，双手绞成麻花，“想不到我一夜之间脱贫致富，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抽我一下。”

我支吾道：“或许，或许苦尽甘来吧。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天道酬勤。”

“天道酬勤，”阿四点点头，“来，听一听，然后决定要不要跟我一起干。”说完拉着我进屋。我抑制不住激动，我干，我咋会不干呢？！

听到这里，我看见那边有几位正在交头接耳。我知道大家心中有什么困惑：既然我和阿四这种人不甘于睡着吃，吃着睡，挣钱到底为了什么？答案是：墓地，挣钱是为了一个实体的墓地。

天空仿佛一夜之间远离了人间，早晨起来，一缕桂花香飘进我的鼻孔。我提着公文包，走出小区，手机响了，是公司老板。我急忙打车，连早饭也没来得及买，就进了老板办公室。老板额头反射着一道白光，眉头紧锁，见我进门翻了一下白眼，手在一本资料中间乱翻，然后丢在我面前：“你看看你搞的什么方案。‘大光大光光当当’。什么破玩意儿？！”我涨红了脸：“‘大光’服装定位是九线城市网红，‘光当当’是形容他们干脆利落，朴实大方。”

“闭嘴吧，”他舌头打哆嗦，“九线城市也有一线城市的理想好不好？！”

“但毕竟是九线小……”

他用黄油一般的大手猛拍桌子，手指着门外，嘴唇哆嗦得如同得了疟疾。

我大步走向门口，又转身从他桌上拿走资料，径直出门回到自己的工位。我点了一根烟，打开窗户透气，江面上几条小船靠在一起，船家正在说话。如今这种小渔船也成了古董，排队参观的人很多，一些恋爱中的男女会租用这种小船在江上飘一整天。小时候，我上老爸的铁壳船带了一天一夜，吐了好几回，对这种小船打心眼里厌恶。要说当今户外运动真的是一种稀罕事了。篮球、足球、乒乓球，连斯诺克都没人玩，一律躺在神经网络里打瞌睡。我们这种广告公司是全是残留的十几家实体公司之一，主要的服务对象就是服装厂。至少衣服还要穿，否则我真的是要失业了。

一切都是虚拟的，吃喝拉撒都虚拟化。我不知道非洲现在是不是这样，反正日韩是这样了，他们觉得我们还要超前一点。比如大排档这种东西，全市只剩下四家。大多数人吃饭采取机器直供，鼠标一点，从机箱的管子里流出黄黄的营养液，这劳什子怎么吃呢？我永远无法适应。所以我家有一个冰箱，一种长方体插电能够制冷的大家伙，估计各位不一定见过，可以搜一下“冰箱”。大部分人的工作就是卖时间，也就是每天八小时睡眠之外，插上管子再睡几小时，这几小时等于卖给了神经网络下属的生产公司，他们会利用管子从你大脑里抽取一些电讯号，抽的时间越久，你的收入越高。收入用来干什么呢？美容。除了传统美容，主要是美发，将人的头发分成360份，一份一种颜色，据说春节会升级为2.0美发系统，只要消费者愿意，可以将头发染成3600种不同的颜色。

很抱歉，我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陈年往事。下面我说结果吧。

“彩牙”业务如期开展，供销两旺。我和阿四都赚了很多钱，墓地计划可以实施了。我查询了一下，我的股份如果卖掉，可以在B区买一块上佳位置的墓地。我和阿四说了，阿四说再干几年，他又有了心点子：彩骨。阿四说：“骨头是可以变成彩色的，我联系了科学中心，他们的实验室最新科研成果，要价比较高，我想明年我们的全部股份卖掉，应该可以拿下这项新技术的终生使用权。”我看着阿四那张因为操劳而浮肿的脸，知道我不能改变他的心意。很早他就和我说过，他的理想是在A区买一块一流位置的墓地，他说的时候，我认为是天方夜谭，那个价码我想都不敢想。他还说，要做就做最好的，可我没有那么大高远的理想。我是个守旧的人，我只想安顿我的肉身，这在我那个时代已经算是怪胎了，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多此一举。一个人死亡了，肉身是不重要的，灵魂在神经网络储备局登记一个号，就获得不朽，而且是免费，何苦多此一举呢？阿四竟然想跻身那些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的空隙中，在人们看来几乎就是疯了。而疯子，在我的那个时代是没有的，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是陈迹，我们的大脑就是个思维容器，里面的脑细胞最主要的用途是提供电讯号给神经网络中心。

我在股权交易中心卖出了股份，定下了B区3434523号位，然后就办了养老手续。我很少提供电讯号，因此我的容貌比较难看，请大家见谅。我与即将到来的时代格格不入，因此我想报告会结束后，一次性抽取电讯号给神经网络中心，正式将自己的肉身安顿在墓地B区。那个位置和我的前老板相隔不远，希望他见到我不会觉得意外。至于阿四，我从新闻上获知他已经拿到了A区一流的位置，且于当天入住。

时间不早了，我的报告也该结束，明天是新时代开始的第一天，请让我为大家送上最美好的祝福。再见了朋友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