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读记之一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一个一个句子漂亮得好像中东小女孩深邃大眼睛上的根根睫毛。光是存在就已经如此美丽,你甚至不必在意她的目光是不是因此而智慧、温柔抑或深情。
就像不必问这工笔太过与中心思想何干?伊索寓言的寓意一向使我摸不着北。
就是这么漂亮的一本书,读完之后好像兜头浇下来一桶沥青。又像好端端走在大太阳底下,大如鹅卵的冰雹突然一颗一颗砸下来。神在发怒。或者哭泣。每一寸皮肤都受难,胶在无穷无尽的黑色里面。
作者在新书发表会上说,她的书写一败涂地,一塌糊涂,惨无人道,非人的,如果你感觉到哪怕一丝的希望,那么你读错了。第四遍读完,我却突然从这无尽的浓黑看见悄悄开了缝隙的窗,一丝带有生命力的亮光漏进来。
甚而像《审判》里K的那扇半开又迅速关上的窗。
坏人依旧在高高挂在招牌上,我却有那么一刹那觉得奕含你赢了。
却不想谈社会学上的意义,那是文学和语言的亮光。为什么你念完这一本被这些漂亮华丽奇诡的修辞所垛葺的惨剧感觉到痛苦从脚底直抽进心脏?是因为语言。你第一次知道语言有如此摧朽的破坏力,你才真正地知道房思琪被什么压在身底下,“联想,象征,隐喻”,那真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小说里的施暴者,常年利用补教班名师的职权或是所谓魅力,诱奸小女生的五十岁国文老师李国华,人物原型是作者认识的老师,原型的原型是胡兰成。
温良恭俭让,君子望之俨然的学中文的人。“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既文既博,亦玄亦史”。文人。
第一次下定决心强暴饼干的时候,他心里“既不冰冷,也并不发烫,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得其所”。太胡兰成了,太“亦是好的”了。
他说:
“你可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你自己的美吗?”
“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
她那时问老师信什么教,老师说:“我信你。”
小说的第一章,叫做《乐园》。
从十三岁的教师节被老师插入开始,房思琪四周的空气被一只看不见的针筒抽离替换。文学早熟,老师的情话成为她与别人不一样的氧气。氧气,生命的必要条件,没有人对氧气提审美上的要求。房思琪必须爱上老师。没有选择。连愤怒都不行,只有去爱。做爱的爱。
思琪的视角从那一天开始歪斜,从此她看不见别人所看见的一切。看不见“午阴嘉树清圆”,没有兜着奶茶的塑料袋下面的小纸条,马卡龙亦只是“少女的酥胸”。
她是一叶障目。
而这障目之叶却不是从头到尾都线性的无差。像一粒沙子落进蚌壳,沙子会生长。就如同爱会供养自己。可这爱的珍珠毕竟硌得她好不舒服。
《失乐园》有这样一句话:“思琪在台北愈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礼物,不是抵销罪恶感,他只是真的太快乐了。”
重点在:“思琪在台北愈黏他……”思琪愈黏他,就是这颗沙子愈壮大。一开始十三岁她找到借口不再挣扎,十六岁第一次想到自杀,后来整个高中都不能好好睡一觉因为身体永远不能失忆,甚而埋头进入棉被深处,主动帮老师。越是痛苦,就越要证明,她是爱的,愈爱愈痛苦。所以每一天都发短信说晚安。所以问,你爱我吗?问,我是你的谁?
重点也在:“不是抵销罪恶感……”因为思琪这些小女生自己已经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这是罪的移情(transference),李国华赞扬“太美了”,他没有共情(empathy)的能力。
“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的区别。”
“一个连腿都不知道打开的小女生,到最后竟能把你摇出来的那种成就感。这才是让学生带着走的知识。这才叫老师的灵魂。春风化雨。”
后来十八岁,老师在小旅馆里把房思琪衣服扒光,用童军绳将她绑成一只螃蟹,一段流利的心理活动,“该露的要露出来”。然后螃蟹思琪的照片寄给上网发文章揭露他的前一个小女生郭晓奇。
这是《失乐园》的结尾。
“乐”字的反讽意义就是,那赖以生存的氧气之乐园,是思琪无穷无尽的地狱之黑暗。失乐园是逻辑不通的失去,怎么有人能失去地狱呢?
李国华的恶是单纯的恶,思琪的爱却不是单纯的爱。只是简单的强暴,或是爱都好。可在被揉拧的时候反驳,温柔乡是说赵合德不是赵飞燕,是思琪最低限度的尊严。不能连这个都没有,所以到最后,这地狱的知识太重,思琪的灵魂走得太远。她疯了。思琪没有了之后,就重新快乐了,这是《复乐园》。
这一章节里有一个细节,思琪的文学保姆——美丽、坚强、勇敢的许伊纹——离开家暴致使她失胎的丈夫钱一维,与喜欢她的毛毛同住。钱一维去找伊纹,伊纹说自己从不信星座,可是今天看报纸上说一维直到年末运势都很好,包括桃花运。小说里没有写出来的部分是:离婚后的伊纹看小报,看见星座运势,就去搜寻钱一维。
那爱的贪、嗔、痴。那爱的身不由己的鸦片烟。
同样写得不满而足的,还有这个细节:思琪之前的小女生郭晓奇被李国华抛弃后有意的糟践自己,坐在酒吧里到天亮,老板说打烊了。然后段末突兀地加上这一句:“老板就住在店头楼上。”郭晓奇当然是跟着一起上去了。
郭晓奇一样是爱的,所以才会被地狱抛弃。她是被丢下祭坛上的小羊。
怡婷——思琪的灵魂双胞胎——的存在是为了最大限度的对比,为什么房思琪坠入地狱又被地狱抛弃?因为她美。怡婷是个丑女孩,连登上祭坛的资格都没有。从房思琪说自己与李老师在一起的一瞬间,她们开始出现语言差,“从哪里开始失以毫厘,以至于如今差以千里”。即便是灵魂的双胞胎,怡婷对思琪的痛苦也没有任何的想象力。她二次伤害思琪,觉得思琪恶心而残忍。“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
这些无法和解的痛苦,跟你读那么多书也没有关系,末尾大楼故事《色,戒》里麻将桌一样的聚会场景里,他们把思琪精神患癌的原因归咎于伊纹给思琪读太多书。而伊纹为了婚姻放弃学业,看那么多书,也没有办法用莎士比亚四四方方的十四行诗擦眼泪。
如果一定要讨论一些社会学上的意义,我觉得这一句话就够了:
“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
男权、暴力、主宰、屠杀,浓缩在这一句话里。勇敢、坚强的一直是老师,衰老、脆弱的一直是思琪伊纹饼干晓奇。反讽的极致。
后记:星巴克的电路坏掉了,那一早上没有咖啡或是伯爵茶。一直在修检,警铃大响。我在做摘抄,看林奕含的FB。
《乐园》的最后一句话是:故事必须重新讲过。我难过到战栗,因为人只有一活,亦只有一死。这意思是,故事不能重新讲过。林奕含四月二十六日在FB上求太妍演唱会门票,四月二十七日上吊自杀。没有看到演唱会,台南女中五月二十六日的对谈签书会当然也最终成空。
总觉得林奕含喜欢少女时代,是因为喜欢少,女,时,代。这四个字的表面意思。房思琪失去灵魂的十八岁。她自己创伤前生命之河的金沙带。
他们都说她是老天赏饭,对,可是太粗陋了,这四个字怎么能高度概括她高中可以一字不落背张爱玲小说全集,中文系老师画了考试重点还是把《左传》从头开始念,每天两百页的书,四五个小时台大线上文学课听文学理论,背一本辞典,这么多年来不断打磨自己的笔呢?
精神生了重病住院的时候带一大摞书。看完从头再看。
而她那么美。
我好想说学文学不一定一定要一场畸恋,好想说不要伤害她。
奕含FB照片整本书的第一页是:改编自真人真事。其实不太想讨论真人就是林奕含或者其他小女生,真事就是她十八岁被国文老师诱奸然后罹患精神疾病。只是觉得啊,这是真的。我看整套的犯罪心理剧集,都比不上《洗冤集录》短短“更切点检眼睛、口、齿、舌、鼻、大小便二处,防有他物”来得轰雷掣电,骇然以惊。这是真实的力量。
可有时真实,却反而容易忘却。小说才更有其永生的生命力。人性泯灭吗?对。报纸上屡见不鲜啊?也对。可看过就忘了。这本书从“改编自真人真事”开始让你不要试图放下,不要说太惨了读不下去,因为这是真的。而它同时又因虚构和艺术手法,让人读之悚然,比任何真实都真实。我们总忘了不要忘,总看不见。
在光滑的纸张上摘抄,大段大段的文字,电路终于运作,磨咖啡的声音响起来,咖啡有一种烘熟了的香味。茫然地看着邻桌终于喝到咖啡满脸的褶皱都在跳舞的白袍老人,想跟走过去给他推荐这本书。想让所有人看见。
为了对照,写这一篇阅读记录,我尝试写作一个几乎是翻版的故事。我的书写只是想让自己最大限度地踏上思琪的心路。没有像林奕含一样有意要追求达到某种艺术高度,也没有那么多书本在背后给我back up,也没有纳博科夫和张爱玲的笔触和她字里行间的节奏感。
一个初中女生可可,被来她的岛屿教画画的名家诱奸,后来她杀死老师,从此以后日日梦游。我这样写:他当然知道自己毁了女孩子们的一生,可是女孩子们理应牺牲。总有艺术家要得到灵感,不是吗?活下来的她们,幸存者,日日夜夜都觉得有一只眼睛在窥视她们的阴部,那对老师来说,又什么关系呢?
这一段话的逻辑完全来自《房思琪》。
后来我没有要女孩子没有独自承担,也不忍心再给她二次伤害。可可的家人是并不那么体面的劳动阶层,可是给了她包纳一切的爱,即使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最后我让女孩子得到胜利。画家被她间接杀害,死亡,但她被男女主人公救赎。这是美化了,加了滤镜,放大了光圈的人生。
是偶像剧的结尾。
没有办法。太软弱了,只有迷恋“纵酒挥刀斩人头”。只有用这种非黑即白的童话观来给坏人宣判死刑。
即使活下来的幸存者日日夜夜,将依旧感受到窥视。
那天去看了林最喜欢的少女时代,心里一边看一边被雨淋。她是再也看不见了。
她喜欢的太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