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曾经的拥有

       回望四十多年的人生道路，许多曾经的拥有因为不珍惜遗失了，也有一些，是随着时间的长河，无可奈何流逝了。

       童年时的一位朋友小陌，是地主后代。在讲家庭成份的年月，这样的同学往往会被孤立，何况，她还有一个患着严重精神疾病的母亲。

       小陌的座位总是最后一排，虽然在班里她个子最矮。因而她爷爷就给她做了一张比较高的凳子，没有靠背，我们家乡叫“独座”。那一年夏天阴雨连绵，我们的教室塌掉一面墙，临时搬到生产队的仓库上课。小陌的凳子，不知怎么被人扔进了屋子后面黑乎乎的机油缸里。小陌无助地啜泣着，费力地爬在缸沿上，怎么用力也够不着她的凳子。我是插班生，看不上那些围观的同学幸灾乐祸，就把自己的凳子让小陌踩着。小陌一边哭一边踩到凳子上，刚弯下腰去缸底拿她的凳子，措不及防，被几个调皮的男生掀翻到缸里。

       老师来了，抓着小陌的衣服把她提溜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大声斥责一顿。看着浑身都是机油污迹的小陌，我义愤填膺，大声说了事情的经过。从此，小陌就成了我的贴身丫鬟。当然我不是这样认为的，但大家都这样说，她也是这样做的。她每天早上去我家叫我起床，抢着帮我背书包，从家里带吃的给我。她带给我的主要是各种窝头、花卷、红薯片，我回报她的，是别人送给我家的饼干、京果条、糖饺子。

       由于我母亲是医生，在村子有威望，我的学习成绩又好，是老师偏爱的学生。小陌跟在我后面，当然不再有人欺负她。

       正因为我母亲是医生，经常外出给人家看病，我家吃饭就不太正常。

       那天母亲又不在家，家里也没有可以充饥的食物。小陌逮住这个机会，让我去她家里。

       她们家的房子非常别扭，狭窄、阴暗、潮湿、散发着异味。瘦小的小陌，奶奶倒是一位胖大的老太太，白头发挽着光洁的发髻子，长得慈眉善目，可就是不会笑。她对我很客气，对小陌却非常暴躁，每一句话都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饭做好了，我和小陌去另一个院子里给她母亲送饭。门锁着，小陌推开一个缝，把饭碗放到屋子里面的地上，一股尿盆的气味冲出来。小陌拉着我，转身就跑。

       那天在她们家吃什么饭我忘了。总之我别别扭扭地坐在小桌子前面，没怎么动筷子。

       饭后，小陌把我领到她的房间。屋子很小，只铺了一张床，连凳子也没有。床上很整洁，铺着她奶奶亲手织的条纹床单，一条说不上年代的旧被子，补着几个补丁。

       小陌知道我没有吃好，悄悄递给我一个混合粉馒头，馒头里夹着自己家腌制的咸菜。现在想来，那也是无上的美味。

       我们轮流着讲故事。我给小陌讲的，大多是我自己在童话书上看的。小陌给我讲的，大多是她奶奶给她讲的戏文。

       后来许多个黄昏，我们经常在一起写作业，拔猪草，逮蚂蚱。我们成了最亲密的朋友。

       有一次，她那一直被锁在家里的精神病母亲，跑到我们学校附近跳井。有人慌慌张张来叫小陌，老师阻止不了，我们都去围观。所幸她母亲刚跳进去就被人搭救上来，湿漉漉地傻笑着，被小陌父亲拿绳子抽了几下。小陌拽着她母亲，她奶奶在后面一下一下推着，在人们的嘲笑中往家里走去。小陌好长时间没来上学。再来，她谁也不理，大概是痛恨我们看到了她最不愿让我们看到的一幕。

       那时候年龄太小，不知道怎么化解难堪。也或许本不该是一路人，我和小陌的关系一下子又疏远了。

       现在忽然想起她。想起我们曾经拥有的干净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