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雪飞金沙》楔子二 斩草除根
金沙江从青藏高原发源,一路奔流南下,到云南丽江石鼓突然掉头北上,像一条碧绿的玉带,把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隔在两边,江边零零散散分布着很多纳西族小村庄,洛洼村便是其中之一。
这天午后,烈日当空,江边吹来的热风笼罩着洛洼村,令人昏昏欲睡。村边一棵大榕树下,一群身穿短褂薄衫的村民,将一位精神矍铄的六旬老者水泄不通地围在中间。老者人称阿石伯,年轻时被丽江土司府征召入伍,经历过多次战争,如今解甲归田,自然有许多惊险传奇的经历分享给村民们听。
那天阿石伯讲的是一段丽江“木天王”木增土司率领近万名士兵,在澜沧江大峡谷的盐田“察卡”附近,与康区察木多的“朵甘王”赤松赞普浴血奋战三天三夜,最后胜利突围的故事,村民们听得如痴如迷,像是身临其境一般。
阿石伯故事里说到的康区,乃是明清时期,中原内地对西藏昌都、云南迪庆、四川甘孜、阿坝以及青海玉树这片区域的统称。自洪武年间开始,以察木多为核心,明王朝在康区设立了“朵甘卫都指挥使司”,明朝中后期,朝廷无暇顾及边疆,康区白利土司王国顿月多吉的势力逐渐西移,在日渐式微的“朵甘卫”基础上,发展形成新的政治势力,沿用旧制设立了“朵甘王府”,任命地方最高首领“朵甘王”。
明末万历年间,丽江木增土司文治武功野心勃勃,率领麾下镇番、神川、忠义、护金、卫康五大营部的铁骑,开疆扩土一路北上,战火烧到朵甘卫的磨尔堪以及康区南部巴塘、理塘等地,对白利土司王国的政权形成巨大冲击。木增势力如日中天,影响力达到历代木氏土司顶峰,民间百姓称之为“木天王”。
朵甘卫境内的磨尔堪有著名产盐地察卡,明朝正德年间始,察卡被木土司侵占一百多年,当地藏民不堪劳役重负,早想揭竿而起。朵甘卫的藏族势力为夺回盐田,与木氏土司发动了多次战争,边境纳、藏两族百姓饱受战争祸害,流传出“南有木天王,北有朵甘王,两王一碰头,江河血水流。”的说法。
洛洼村的天气越来越闷热,烈日照耀的村庄突然变得天昏地暗,村口刮来一阵阴冷的凉风,将四周草木吹得东倒西歪,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洛洼村后头山梁上,陆续窜出一群群咩咩叫的山羊,它们后面撵着十几名放牧的孩童,忙着在下雨之前将羊群赶回家里。
十几名孩童中有三名身材结实的男童,将百十头山羊赶在前头,其中一名虎头虎脑年约六七岁的男童,将面前羊群吆喝得服服帖帖,率先赶着羊群经过大榕树下。几名村民见他娴熟老练的样子,调侃道:“咦,纳罕,你这白水台来的东巴娃,已经变成我们洛洼村的放羊娃啦!”
男童腆着汗涔涔的脸蛋回答道:“我才不当放羊娃呢!爷爷说了,明年就接我回白水台了!”,一名村民靠近男童,压低声音问道:“纳罕,人家说你身上藏着一样宝贝喔!来,拿出来让伯伯看看!”
男童机警地摇摇头,钻入密密麻麻的羊群。这名男童正是白地派普多东巴的孙子纳罕,如今被寄养在村子东头的德拉家里。德拉是普多东巴的一名外乡弟子,东巴技艺学得一般,却颇有生意头脑,夫妻俩靠家里养的百十头山羊,常年往返中甸独克宗、丽江大研厢等地做皮革生意,赚了不少银两回来,算是洛洼村的大户人家。
两年前某天深夜,普多东巴带着孙子纳罕来到德拉家,说白地有吐蕃贼人骚扰,请德拉夫妻俩暂时收养纳罕一段时日,德拉理解师父保留家族血脉的苦心,而且家里百十头山羊正缺放牧的人手,欣然接受了师父的托付。纳罕懵懂不知世事,就此留在洛洼村,与德拉家的两个儿子古穆和古宗放羊度日,开始另一段童年时光。
暴雨之前,狂风大作,“蹬蹬蹬……”风中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村民循声望去,江边栈道上风驰电骋般驰来三骑人马,那是三名身材彪悍满面风尘的壮汉,头上盘着发辫,身穿毛皮毡衣,脚蹬兽皮长靴,颈戴佛珠腰挎长刀,乃是吐蕃康藏一带的藏人装扮。
三名藏族汉子下马歇息片刻,阔步走向围观村民,当先一名黑脸壮汉盯着十几名放牧回来的孩童看了一遍,将一名年轻村民叫到面前,“哎!你这汉子,我与你打听个人!”,年轻村民见壮汉一脸凶相,警惕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你如实回话便是,瞎问什么!”黑脸壮汉瞪年轻村民一眼,手伸向腰间刀柄,“我问你,这群孩童当中是不是有一位……”
“巴桑,不得无礼!”一名鹰眼阔鼻的汉子从后面上来,按住黑脸壮汉肩膀,又与众村民抱了抱拳:“乡亲们,我们有事经过这里,村边宿一晚便走,你们不必惊慌!”
阿石伯是见过世面之人,狐疑地打量着三名藏族汉子,提醒众村民:“要下大雨了,大家保护好羊羔子!”,村民们明白他意思,赶紧拉着放牧的孩童四散离开,黑脸壮汉巴桑大怒,便要追赶上去,被鹰眼汉子一把拉住了。
阿石伯走在回家路上,想起几年前德拉无意中与他说出的那桩事情,一片阴云浮上心头,他忧心忡忡考虑片刻,径直往村子东头而去。
洛洼村很快被一场瓢泼大雨包围,山洪爆发山路垮塌,再无人能逃离出去。暴雨过后,黑夜来临,村边大榕树下燃起一堆篝火,三名藏族汉子围着火堆喝着青稞酒,气氛甚是欢畅。火堆旁边躺着一位酒醉昏醺的猥琐汉子,乃是洛洼村里终日混吃混喝的懒汉阿根。
鹰眼汉子眼看阿根快要喝得人事不省,拍拍他的肩膀,“阿根,我问你个事!你们村子里头有没有一位六七岁年纪,被人寄养在此的男童?”
阿根狐疑地看看鹰眼汉子,嘴里含糊不清地问:“你们……你们问这个做甚么?我……我如果说了,有什么好处?”
鹰眼汉子从包袱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酒囊,“这是我们家乡最好的青稞酒,你要说出来对我们有用的话,酒囊便归你了!”
“纳罕……肯定是……村子东头……德拉家里突然多了个放羊娃……纳罕……肯定是你们找的人。”阿根语无伦次地回答着。鹰眼汉子目光凛然一闪,“怎么找到他家?”
“他家房子……最靠边,门前有两棵碗口粗的柳树……”阿根一把抢过鹰眼汉子手里的酒囊,踉踉跄跄地跑开。
鹰眼汉子望着跑出几丈远的阿根,抓起地上一块尖石,倏地往他后脑勺掷去,阿根闷哼一声,顿时栽倒在路旁沟渠里。巴桑吃了一惊,“扎史,这人帮了我们,你怎么还要他性命?”
“若他提前泄露了消息,那还了得?!”鹰眼汉子扎史冷冷一笑。
“唉,还是你扎史办事稳当呐!”巴桑肃然敬佩地拍拍扎史肩膀,“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占卜的果真有本事!等我再见到他,要问问他哪里找得到美女和金子!”
“像你白天那般鲁莽,村民怎会说实话?”扎史仰起脖子喝了口酒,又严肃地说:“不过先别高兴太早,那占卜的只说这孩子五行缺水,要么名字里有水,要么藏身在江河边……所以阿根说的这个人,未必就是这孩子,我们还得搜他身子,找到那东西再说……”
“不管怎样,只要有嫌疑,都不要留活口!”另一位身材削瘦的汉子又端起酒囊,“我们兄弟三人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今晚喝个痛快庆祝一下,天亮就把事办了!”
“旺堆说得是,不要留活口!”扎史点点头,与两名同伴狂饮起来。
三人痛喝畅饮,直到篝火熄灭,方才裹着毡子昏睡过去。半个时辰后,昏暗的月光下,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村东德拉家的院墙外头。
拂晓时分,扎史率先醒来,唤醒巴桑和旺堆,直奔村东德拉家而去,三人根据阿根描述,来到村子东头,果然见到两棵碗口粗的柳树。三人翻墙进入德拉家,蹑手蹑脚冲向正中一间主屋。
主屋里面死寂无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僵卧在血泊之中,旁边并无任何孩童的踪影。“有人来过!”扎史惊呼一声,示意两名同伴退出屋子。
三人警惕地看看四周,并不见什么人影,见德拉家里圈房众多,开始搜寻圈房。旺堆手持长刀在前,靠近院角一间圈房,里面除了几声咩咩的羊叫,还传出几声微弱的鼾声,他快步向前,只见三名孩童藏在几只羊羔中间,睡得正酣。
“纳罕!纳罕!”旺堆蹑手蹑脚来到三名孩童旁边,轻唤两声,纳罕睡梦中听到叫唤,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眼前有个人影,刚要惊叫,已被旺堆捂住嘴巴。
另两名藏族汉子围拢过来,旺堆掀开纳罕脖颈衣领,朝另外两人努努嘴,两人眼睛一亮,扎史顺着纳罕脖颈衣领摸下去,从他衣服里侧掏出一块白色的东西来,扎史借着天光一看那东西,狂笑道:“哈哈哈,小兔崽子!终于找到你了!”
另外两名孩童是德拉的儿子古穆和古宗,听到动静惊醒过来,羊圈里瞬时人喊羊叫,乱作一团。三名孩童虽然年幼,平日爬山放羊已经练就一身胆量和蛮力,趁三名藏族汉子狂欢庆祝,竟然翻过圈栏一溜烟跑出了家门,三名藏族汉子大惊,拔腿追在后头。
三名孩童慌不择路,逃到村子东面金沙江边,江水淘淘,挡住他们去路,古穆、古宗两兄弟见贼人步步逼近,抱作一团大哭不止,巴桑见他俩哭哭啼啼的样子,心烦意乱,竟然狠下心来,腾起一脚往他俩身上踢去,两人身单力薄,“噗通”一声坠入江中,瞬时消失不见了。
纳罕见两名伙伴落水,吓得瑟瑟发抖,捡起沙滩上的一块尖石护在胸前,步步退向江边,“站住!”扎史大喝一声,双手抓向纳罕,纳罕机灵地一躲,避开扎史抓捕,扎史大怒,“噌”地拔出腰间长刀,大步追向纳罕,纳罕见到锋利的长刀,吓得直打哆嗦,身子一个趔趄,也坠入金沙江中,江水汹涌湍急,瞬时将他冲到几十丈远处……
扎史望着渺无人影的江水,惊出一身冷汗,晃过神来摸摸身上,才发现刚刚找到的那块白色东西竟然不见了!他心知回去无法交差,怒吼一声,手舞长刀疯狂砍杀起来,刀光凛凛生威,将金沙江畔黎明的天空,割得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