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讲述的家族史
——读村上春树新作《弃猫》有感
春节放假抽空读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新作《弃猫》，这本小书很薄，一会儿就看完了；与其说是一本书，不如说是稍长点的一篇文章。生于1949年、如今年逾七旬的村上春树在书中详细回顾了自己的家族史，披露了父亲当年曾作为一名侵华日军侵略中国的黑暗家族史，同时也展现了社会历史环境以及家族传承环境对父亲、对自己以及对父子关系的深刻影响。
村上春树的祖父曾是一间寺庙的住持（在日本是允许和尚结婚的）。他有六个儿子，可能祖父当年出于生活困难因素，决定把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村上父亲这个儿子，送给别人当养子。结果孩子无法适应新的环境，过了一段时间又被退回来了。被送回老家后，村上父亲没再被送去其他地方，作为祖父母的孩子平凡地长大。但在村上春树看来，“那段经历恐怕在父亲年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伤疤。我没有能说清个中原委的证据，只是父亲身上确实散发着那样的气息。”这种“气息”用现代心理学时髦词汇来说，估计就是所谓的“童年心理创伤”吧。
以至于村上父亲长大成家生子之后，在一个夏日午后骑车载着儿子去偏僻的海边，专门遗弃一只怀孕的母猫。这就构成了《弃猫》开篇的故事。
没想到，村上父子以为遗弃成功，而当他们回到家，却发现那只母猫早已先他们到家了，村上父亲看到这个情景，表情非常惊讶。书中描写到，“他神情中的惊讶不久就转为叹服，接着好像还松了口气。”最终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家里从此默认了母猫的存在。
村上春树作为家里的独子，父母亲都尽其所能地关爱抚养他长大。在他童年无忧无虑的成长岁月中，父亲每天早饭前都会对着一尊菩萨像非常虔诚地诵经祈祷，从未有一天间断。村上曾问父亲“你在为谁诵经？”父亲回答说，是为了死在之前那场战争中的人们，为了死在战场上的友军、和当时敌对的中国人。
在村上的记忆中，父亲从未曾谈论过自己当年服兵役参战的故事；只有一次父亲曾跟儿子讲到，在战场上他曾亲眼目睹了战友用军刀砍掉中国俘虏士兵头颅的情景，这件事在村上幼小的心灵里投下了阴影。
实际上，根据村上春树的考证，其父亲曾前后三次应招服兵役，但只有第一次作为辎重兵真正去中国参战一年，其余两次都阴差阳错未能成行。如果历史稍微偏转一下，村上父亲很有可能会参加那场臭名昭著的“南京大屠杀”，或者干脆跟他的很多战友一样，战死在遥远的菲律宾某个无名海岛上。村上父亲非常幸运地躲过了后两次兵役，直到二战结束。最终经人介绍认识了村上母亲（村上母亲之前准备结婚的对象刚好在战争中战死），俩人成婚从而生下来村上春树这个独子。
通过以上家族史的系统梳理和挖掘，村上春树明确无误地感受到，“那就是，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的儿子。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可越是坐下来深挖这一事实，就越会明白无误地发现，它不过是一种偶然。最终，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把这份偶然当成独一无二来生活罢了。”
有哲人说过，所有偶然都是乔装打扮的必然。受社会历史及时代背景复杂变化偶然因素影响的村上家族史背后，又有哪些必然因素存在呢？二战日本军国主义残酷血腥的社会历史背景环境，给彼时包括村上家族在内的日本民族都带来了很大伤痛，更给被侵略的民族国家带来巨大灾难。村上父亲虽然作为辎重兵辅助兵种仅仅服役一年，未能亲身参与前线作战，但他亲眼目睹的己方战争暴行也给心灵留下了很大震撼。并且他选择把亲眼目睹的杀人暴行，亲口倾诉给当时还在上小学低年级的独子，哪怕为此给孩子内心留下阴影也在所不惜。
正如村上春树在书中所写，“总之，父亲忆起的用军刀斩断人脖子的残忍场面，毫无疑问在幼小的我的心里烙下了鲜明的伤痕……父亲几乎没有对人讲过他在战场上的经历。无论是亲自动手，还是仅仅在一旁目睹，那恐怕都是他不愿回忆，也不想提及的过去吧。但唯有这件事，他可能无论如何也想以某种形式讲给继承自己血脉的儿子——就算会在双方心里留下伤疤，也必须这样做。这自然只是我的揣测，不过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这样认为。”
德国著名家庭治疗大师海灵格的理论认为，家族历史隶属于整个社会历史河流，在家族历史中被家族某人伤害过的人，也会在家族后续历史中占据一定位置，从而成为决定家族未来历史走向的某种潜在力量。
除了整个社会宏观历史在由其囊括的无数微观家族层面的影响和传承；而相对于家族河流来说，其衍生的一代代原生家庭微观细胞也在按顺序传承和发展。村上父亲除了成年后亲历战争时留下了心灵创伤，早年遭祖父那代原生家庭弃养的命运，也曾给他的幼小心灵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痕。尽管在自己组建的新家庭中，村上父亲和妻子尽力疼爱抚养孩子，他敏感善良的天性、热爱文学以及爱读书的好习惯也深深地影响了村上这个独子。但随着孩子年龄增长、自我意识觉醒，村上春树与父亲之间不可避免地爆发了冲突和矛盾，最终父子俩人长达20多年未曾来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子二人都承继了原生家庭“弃猫”这个看似注定的命运。
直到父亲年迈病重弥留之际，村上也已是花甲之年，他才鼓起勇气去医院探望父亲。经过一场笨拙、可能也不乏尴尬的暂短对话之后，深深维系着血脉关系的父子俩人最终达成了和解，不久父亲就去世了。
在村上春树看来，我们每个人迄今为止活在这个世上、承受着属于自己的独特命运看似好像理所当然，实际上都是很偶然的一件事。社会历史河流与家族历史河流的稍微变动，都可能会深刻地影响乃至决定我们的命运走向，但“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把这份偶然当成了独一无二来生活罢了”。
但反过来说，所有的偶然结果或偶然事件之中又不可避免蕴含着必然因素。就像村上在书中讲述的自己家族中祖父、父亲、以及自己的命运故事那样，孤独无依的个人在社会历史河流和家族历史命运河流的裹挟下，无可逃避地只能、或者说必然要“承继”历史、承继家族命运。
同时另一方面当我们清醒觉察到自我命运的历史继承性、家族继承性等历史局限与束缚时，也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具备超越既定命运走向的勇气和力量。就像村上春树的个体命运一样，他没有无意识地一味顺随社会历史河流与自我家族命运河流的裹挟，而是在清醒反思、充分觉察基础上，走上了一条正视历史、深刻反省国家社会乃至家族命运的崭新道路；从而最终成功摆脱无意识承继国家社会及家族命运继承人的必然悲剧命运。
正如村上春树在《弃猫》一书结尾时写道，“所谓的历史就是这样——是从无数假说中诞生的、唯一的冷峻现实。历史不是过去的东西。它存在于意识内部、或者潜意识的内部，流成有温度、有生命的血液，不由分说地被搬运到下一代人那里……”
作为每位个体来说，不管是否觉察，他身上毫无疑问都承继着社会历史与家族历史这双重重负。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而一味承继历史更意味着盲目。勇敢直面、深刻反思家国历史与家族历史的同时，更要敢于抛弃过往历史中的那些糟粕垃圾，敢于重新选择向上向善的成长道路，如此才能在所谓必然历史轨迹中开拓出崭新美好未来！这就是村上春树这本小书《弃猫》给读者的清晰有益启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