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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面跳伞

2024-08-04  本文已影响0人  方盐FUYI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想自杀,没什么缘由,只是突然想起来。现在这个想法很强烈,两分钟前我还能压抑住它,可现在我不能了,就像是涓涓细流已然变成洪水。

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晒着太阳,伴随着这一可怕想法。今年我二十岁,两年前我还踌躇满志,踏入成人的世界,满以为人生将就开始,可没想到才两年就准备放弃了。这让我很是悲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想给自己编一个理由,自杀也需要理由吧?于是我盯着太阳想了半天,在此期间我喝了杯凉水,然后拍拍脑袋,得出结论,那就是我已经疯了。为什么要自杀?因为我疯了嘛。疯子,还要追问什么理由?至于为什么疯,难道你会问一个疯子他为什么疯?实在不够礼貌。这样的说法天衣无缝,以至于我险些相信这一事实,并仰天大笑起来,直到我迎面接下一盆凉水。

“嗬——”我把脸擦干净,抬眼瞧了瞧那人,是我姐。

“嗬,我还以为你疯了嘞。”我姐把盆里水甩干净,扯着嗓子说。

“我他妈就是疯了。”我喊。

“嗬——又一疯子。你大白天不干活搁这装什么病。”我姐很从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自顾自忙活着。她正准备杀鸡,招待中午要来的客人。

我站起来,盯着她。

“告诉你,我要自杀。”我竭力稳住语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局促。在想象的场景里,我应该是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然后转身潇洒离去,只留下我姐孤零零的身影。然后,在我走出大门时,心里还会无比感慨地想:“对不住了,我亲爱的姐姐。”

然而那些都没有发生。事实上我说出那句话之后,我姐就径直回屋了,反倒是我被丢在了屋外。外面的太阳愈发炎热,我的呼吸急促,心脏怦怦直跳,更显得狼狈了。如果有一阵风吹过来,我会想是不是连它也在嘲笑我。水龙头里的水静静地淌着,与铁盆撞击,发出沉闷的声音。

其实,在说出那句话之前,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姐会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自杀?对此我已经准备了多种方案,比如,失恋了,被某个女孩骗了感情而后悔不已,内心煎熬而充满矛盾;又比如,赌博输了钱,房子家产各种东西连同我姐,一块被抵了出去,于是内心无比悔恨,只能以死寻求解脱。最后我决定采用后者,这样还能为我国禁赌事业做点贡献,不管是不是真的,总之有警戒作用;而前者的说辞更像是个矫情的恋爱故事,肉麻且无趣,让人心生厌烦——我怕我姐会因此扇我一顿。而且,最重要的是,本人没有女朋友,要说失恋被骗那纯属是扯淡,或者,文化一点——无稽之谈。

然而这些无非是想象罢了。我有些恼怒,转身朝门外走去,十分大声地对我姐说:我走了,后会无期。但后半句显得颤巍巍的,像是正在说话时打了个喷嚏。她没有看我,只是留下一句,中午早点回来。我看了看钟,现在是上午九点。

我在附近转悠,想找个合适自杀的地方。突然我看到门口的河,仿佛共鸣一般,猛地就想纵身跳进去,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想,死在这河里实在太憋屈了,应该跳海。我知道哪里有海,离家只有几公里,但那确实是我走过最远的地方。我感觉挺可悲的,这辈子头一回走这么远,竟然是为了自杀,不过,换个说法,就是在漫漫长路上寻求死亡,还有些壮烈感。走在路上,我不禁有些感慨,开始回忆起那些往事,结果发现都是一团糟,像是在写忏悔录。我心想我这二十年到底活了个什么头绪。

一路上我看到许多人,我熟悉的人,我陌生的人,他们同我打招呼,冲我微笑,问我要去哪儿。我告诉他们,我要去海边,但是他们没再问我,问我去海边干什么。其实我都已经想好怎么说了。

我想说,我去海边是为了盖一所房子,里面种上椰子树,仙人掌,还有不会死的假花,我在房子里住上很久,直到有一天海啸来了,没来得及火化就葬到海里;或者,我会说,我是去游泳的,他们会告诉我,海里很危险,而我会昂起头,骄傲地宣告自己的勇敢与无畏;又或者,我干脆直接告诉他们,我是去投海的。但是他们连问都没问。

走了一阵儿,人渐渐少了,我有些感慨,原来这么快就能远离人烟,但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伤感。我在一家便利店停下,买了瓶水,一口一口把它喝进去。凉水划过我的食道,穿过胃里,然后我觉得腹部冰凉,似乎有什么凝结成冰。

不知多久以后,我到了海边。这里的景色和我家那边一样荒凉,曾经挂起的“游客服务中心”的牌子,像树叶一样掉到地上,变得干裂,枯黄。我打量这片土地,石头岸边连着海水,断断续续的栏杆伫立在海边,像是在阻拦死去多年的水鬼。水面荡了一下,我抬起头,一个老头站在船上,冲我招手。

“那小孩,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我。

“我来跳海。”然后又补充一句,“别拦着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股悲壮和放荡不羁涌上心头,让我忘了很多东西。海水,无休止地冲刷这一切,带来宿命的感觉,让我想到,跳海一事已成为命中注定的选择,又或者,它已然是个既定的事实。我很严肃,甚至有些庄重了,在岸边凝视着他,然而他连看都没再看我一眼。

我等他慢慢靠岸,又对他说了一句:“我来跳海。”

他说:“我听到了,我又不是聋。”然后走进那栋破房子。

我在岸边呆愣着,站了很久。海里的鱼有的浮上来,露出银白色的影子,我想看清它们,可它们又很快沉入水底,只留下几圈波纹。海浪奔向岸边,带来海风,席卷我的身体。我用尽全力,望向海水尽头那条线,那是海天相连的地方,很美,是用金粉撒成的,这时候太阳挂得很高,视野开阔,我看向周围的一切,感到空旷。我想跳,也许,我该跳了,可我总想找个理由,哪怕只是为了搪塞过去,但一直没想出来。于是我在岸边站了很久。

“不跳了?”老头从我背后走过来。

“我不敢。”说出这句话,我的浑身被耻辱冲刷,无比后悔。哪怕只是支支吾吾含糊几下……我有点恨自己,真怂的时候竟然不装一下,丢人也丢得这么真实。

“告诉你,这个月,你是第四个了。”

“啊?”我回过头。

老头告诉我,前边三个都没跳成,站了一会就哭着不再跳了,所以他相信我也不会跳。“你是这儿站得最久的。”他告诉我。

“我站了多久。”

“十来分钟。”

又吹来一阵海风,我远离岸边,走了几步,告诉他我不跳了。他笑了笑,让我进屋,给我倒了杯茶。老头给我讲起其中一个女孩的故事,她被男朋友骗了,原以为能结婚,实际上自己只是个备胎。我说,这故事挺俗的,现编的吧?他说不是,那女孩亲口讲的,讲完她就走了。走了?我问他。他说,是回家了,不是上路了。

他又问我为什么要跳,我告诉他没什么理由。他不信,微笑着对我说,有什么不顺的,说出来看看,没准就好了。我把方案二告诉他,说我赌博输了钱,把我姐抵出去了,现在很是内疚。他认真地沉默一会儿,说,想开点,人生路还长着呢。我看着他,想着人生路这么长,破事肯定也不少,等到哪天我说不定也会在海上划船然后看见人自杀就想说点大道理,和这个老头一样。海风又吹过来,海水一眼望不到头,我想起刚刚续费的这场人生,想着想着,竟然有些难过了。

喝完那杯茶,他要再给我倒一杯,我谢绝了,告诉他我马上就离开。老头人还挺好,又说了许多暖心的话,把我送到公路上。我突然有些怜悯他,因为说不准,那个女孩的故事也是现编的,和我一样,但听故事的人一直是那个老头。

我向路人打听时间,十点了,可我还不想回去,于是在路上游荡。

陈生是我儿时的朋友,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他。这是在便利店里,我又买了瓶水,刚喝两口,看见他从远处走来。陈生是来买烟的。他初中辍学去打工,在工地里染上烟瘾,现在已经像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我请了他一包烟,他笑着收下,问我来干什么。我把刚才的事讲给他听,包括我的心里所想。他笑着骂我,说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我也笑着拍拍他的肩。他身上的皮很糙,很厚,汗衫黏在身上,是他的第二层皮肤。

我们没有聚很久,他说他还要上工,先告辞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上,心中颇有感触,只是说不出来。如果这是在晚上,我能望着月亮,抒发很多感想,可这是在夏天的上午,对着太阳看几秒,我会瞎的。陈生的气味很重,现在还有些留在我身上,但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他——至少不再是他儿时的气息了。我和他玩得好,很亲密,可分别的也早,回想起来,我好几年没见他了,可竟然一直也没想起他。

我继续在路上走,看见一个乞丐。他冲我挥挥手,我把剩下的半瓶水给他,又递给他两块钱,他坐在地上痛饮一阵,又把空瓶子还给我。我说我不要,你留着卖吧。他咿咿呀呀地说话,手舞足蹈,我才明白他不光是个乞丐,还是个傻子。我看着他,没收了他手里的两块钱,给他买了些干粮和水。太阳把地面烤得很热,他站了起来,拿着那些东西四处走动,躲到树阴底。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他对着一块大饼,疯狂撕咬。

大概走了十多分钟,开始出现人群,街上挺热闹,或者说,喧嚣。我兴高采烈地看着街上的人们,他们也在喜悦之中,互相点头,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的见闻。忽然间我听见有人喊我,回头看去,是老刘,他为人和善,心眼很好,我挺喜欢他。

老刘把我拉进屋里,同我寒暄几句,又倒了杯茶。他比之前老了很多,我见到的好多人都老了,包括陈生,当然这是句废话,因为没有人能越活越年轻。他的皱纹多了,几乎爬满脸,眼珠深陷下去,似乎已经干枯了。我与他喝茶,问他有什么事吗。他说没有,就是想跟我说两句,聊聊天。然后我们沉默一会。

他开始讲述,他讲得很慢,有些结巴,大概是在说他家里那些事。我没什么兴致,可还是听下去,慢慢地发觉他说话有些含糊,转过头一看,他的眼里已经噙满泪水。我让他喝口茶缓一缓,他艰难地咽下去,又沉默片刻。这时候窗户被风吹开了,嘎吱作响。

老刘重新开口,同我讲了许多事,可惜的是我一个字也没听清。他是在哭诉什么,十分悲伤,可我听不懂,也只能附和着,用一些惯常的套路安慰他。我从小认识老刘,他是看着我长大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时常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我同他很熟识,他也很信任我,和我亲近。老刘今天见到我,说了这么多,估计也是在心里憋了许久,我很想帮帮他,但我真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这让我有些愧疚。

老刘说了很久,他不停地说,话里带着眼泪,总像有什么没说完。太阳渐渐照进来,透过他家破旧的窗子,在地上印下一些明亮的花纹。风透过门吹进来,我的茶水凉了,微微泛起波纹,像是刚刚遇见的海面,这是市井的风,裹挟着温热的气息,并不凉爽,甚至有些发闷。老刘的话渐渐稀疏,语速慢了下来——他似乎说得太多了。我知道他要停了,紧紧攥住他的手,望着他。

“想开点,”我说,“路还长着呢。”

老刘感激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后来我们一直喝茶,看电视里的无聊节目,直到茶壶见底。我对他说:“我该走了。”

他和我告别,送我到路上,期间又说了许多。老刘还问了我一句话,我听清了,他问的是,你这趟出来是干什么的?我告诉他,随便逛逛,给家里添些物件。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支支吾吾,好像说了些祝福的话,就同我告别了。

我一直没听清他的那些话,至于他的哭诉,连语调也十分模糊,然而只有那句话我听清了。你这趟出来是干什么的?我撒了谎,可我总不能说是自杀吧。

我看了看钟,十点半,我想再转一会儿。

我遇见很多人,就像来时一样,有我熟悉的,也有我不熟悉的。我不再看着他们,而是低着头,在人群中转悠。在这里,在人群的喧腾中,我感到沮丧,一种奇特的感觉涌来,像是在海面跳伞。那个过程该是漫长的,可我不得不等待,我也不会为自己有降落伞而庆幸,而是会在缓慢下降的过程里感到绝望。我想象自己面对一片海,碧蓝的,透明的,深邃的海,升腾起一股气流,紧紧地环绕我。我的躯壳被托着,可我仍然在下降,那时候我会回忆起很多事,烂透的事糟糕的事痛苦的事悲伤的事,可我也不会怜悯自己,因为那些太廉价了,根本不值得一提。

人们在街上,走动,交谈,指手画脚。我低着头走路,直到一颗球滚到脚下。

小孩很淘气,比划着要我把球扔过去。我扔得挺远,他们跑开了。几个小孩大声叫唤着,扑向那颗球,然后扭打在一起。球又跑到树丛里了。

我继续走着,看到更加熟悉的景物,那些房子,路灯,排布有致的砖墙图案。我看着它们,不觉间走到家门口,我姐正和客人交谈,听着像是外地的表兄,很洋气。我推开门走进去,沉默不语,到那个表兄面前打个招呼,就匆匆回屋了。我姐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困,她让我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我醒来时,世界已然是崭新的,表兄已经离开,太阳透过窗帘倔强地把光投在床上。我桌子上的瓶瓶罐罐,里面空空如也,却仍然站在那里,与那些书籍争夺一席之地,桌子上的相框,斜靠在墙边,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照的了。

我走出屋子,来到院里,我姐在屋檐下安静地织东西。

“你刚刚去哪了?”她问我,声音还是那么大。

我告诉她,我去自杀了,只不过没成功。她白了我一眼,说我净瞎说。我告诉她这是真的,她仍然不信,说我身上有股汗味,还有些不太明显的劣质烟的味道,一定是出去混了。我说我没有,不信去问问海边的老头。她笑了,说我们这片哪有什么海呀。我说有,我在海边站了十多分钟,最后愣是没跳下去。她凑近闻了闻,说我身上还真有股海风味。

我们像平常那样闲聊,她谈起我小时候的事,如何嬉戏,如何玩耍,如何在墙上开个孔然后落荒而逃。我们说了很多,她说的所有事都是美好的,而我则时不时哀叹。到最后,她笑着问我,你还想自杀吗?我说我从来没想过,那些都说着玩的。

到了晚上,我姐想出去走走,带着我一起,我问她去哪,她说去海边,她还从没去过海呢。我对她说,我上午去过了,改天吧。她不同意,执意让我带路,于是我再度走向海边。这时候,我没有什么感慨,心里十分平静,我不会想起陈生,老刘,也不会回忆起在海面跳伞的感觉。我姐吹着晚风走在路上,像是只悠闲的鸟。

不一会走到海边,那老头坐在破房子门口,似乎不认识我。我和我姐在海边站定,看着海浪拍打着岸边的沙石,发出哭泣的声音,然后我姐说:“这地方真荒凉啊。”

我看看四周,夜晚比白天更加清冷,月光也显得孤独,映在水里,被细碎的褶皱割断。我姐跑近海,指着一小簇升腾的气泡,安静地问我:“你想从这跳?”

我告诉她,我到海边就不想跳了。

她倚着破旧的栏杆,很神秘地告诉我,其实这地方也挺美的。

一条鱼蹦上来,发出银色的光,很快坠入水面。

我姐在岸边踱步,几分钟后,我们离开。回去的路上我百感交集,盯着天上那轮月亮,米黄色,发出暗淡的光。我很想抒发些什么,可仍然说不出来,月亮一直在那里,以月光赐予皎洁的一切,它的影子映在我身上,让我觉得冰冷。我们走到那条街,白天很热闹,现在已经寂静下来,而那些尚未收拾的物件,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个熟睡的孩子。

我没看见人群,那些白天里曾出现的东西,在夜晚销声匿迹。我一度以为它们再也不会来了,有些伤感,可明天上午,那些热闹的景象会再次出现,直到很久,人们把某些事遗忘。那时候很多事都会变化,海水,月光,太阳和树的年轮,以及我们脚下的土地。

我们很快走到家,铁门在月光里显得冰冷。我姐推开门,让我把灯打开,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像个疯子。我问她,姐,你站在海边,都想到了什么。

她说,什么也没有,心里觉着挺空。

我没说话,回屋睡了。躺在床上,我很想回忆起那样的感觉,在海面跳伞,慢慢贴近水面。我有点向往它了。月光透过窗帘,模糊地照进来,让我有些泪水,却迟迟不能落下。这时候,窗外传来陌生的虫鸣,像一首安魂曲。片刻之后,我昏昏睡去,可仍然不知道自己伤感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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