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行路
(一)
他又喝醉了。
(二)
他也说不清自己已经醉了多少次了。
自从一个月前他的妻子和刚满一岁的儿子在两天内相继永远的离开了他后,他便结识了酒。每隔两天,他总是要去邻庄的伙计们家喝酒。几个人聚在一起,出于各自的原因,都会喝得酩酊大醉方会散去,各回各家,期待着下一次早点来。
今天和往常一样,又是昏天暗地的一天。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桌上又多了几盘不一样的菜,相应的自然也多出了几瓶白酒。所以今天喝得时间有点长,几个人都喝得有点多了。酒尽席散,天已经黑了下来。几句寒暄过后,他便扶起了歪在地上的洋车子,东倒西歪、摇摇晃晃地踏上了回家的漫漫长路。
出了门他没有走大路,因为他觉得大路上车太多,他会被车灯照得摸不到回家的路。况且,开大车的司机们都在夜间被黑布蒙住了眼。他可是还想再找一个呢!刚才酒桌上听老三给自己介绍的那一个感觉还不错。
于是,他推着车小心翼翼地下了大路,进入了一条深深地插入树林的羊肠小道。

一路上,他曾多次想骑上车子,可是每次都被车子甩了下来。在一番尝试未果下,他终于发怒了。不顾车子带给他的反弹的冲击,他狠狠的胡乱朝它踹了一通。边踹口中还含含糊糊不停的骂道:“不要以为你是她带来的我就不敢打你,早晚把你砸了卖!”
这辆车子还很新,是他妻子的嫁妆,也是他家唯一的交通工具。结婚后,他时常骑着车带着她回娘家。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男人的腰,他谨慎地操作着车子,生怕颠到了自己的女人。一路上小两口有说有笑,其恩爱甜蜜似乎让地里劳作的人们也受到了感染而停下来畅想一番,对他们称赞一番。
他的踏实能干更是让人不禁竖起大拇指。每次来到妻子娘家,他总是二话不多说,拿起锄具便要下地干活,他丈母娘拦都拦不住,只好随他去。看到如此憨实肯干的小伙子,邻居们都纷纷向他丈母娘夸赞:“咦,恁那姑爷可真了不起啊!恁闺女真是找对人了......”他丈母娘总是乐得合不拢嘴,舒舒服服的给他俩做一些好吃的。
后来,儿子的诞生无疑让这小两口更加觉得幸福了。有了孩子才算是真正有了个家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让他格外的重视自己的儿子。看着这个小家伙,似乎天底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分心的事了。他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做“宝儿”,他要每天把儿子当个宝贝儿一样小心地捧在手中。虽然家里并不是很富裕,妻子的奶水也足够,但他还是隔三差五的去集市上买点肉回来,给妻子补身体,免得奶水不够。他还别有创意的在车子上安置了一个可容纳孩子的篮筐,这项伟大的工程在儿子出生之前便早已完成。宝贝儿子出生后,每次出门,他都会在儿子的安乐窝里塞上很多棉的东西,垫的厚厚的,生怕儿子磕着碰着。一路上,一家三口那种幸福劲儿着实羡煞许多人......
(三)
夜间的凉风不禁把他带回到了现实。他揉了揉眼,轻轻的把手放在了车的后座上,温柔的抚摸着,喃喃自语:“打疼你了吧?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就剩咱俩了。”
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他的肚子现在像打鼓似的“咚咚咚”的乱叫。不觉一阵翻江倒海后,他开始呕吐不止,刚刚还未来得及消化的美食被他吐了一地。他仿佛还能通过味道能够一一把它们辨别开来。可是没等他来得及欣赏下自己的作品,便随着车子先后重重的倒在了路边,大口大口的不停地喘着粗气。
仰躺在尚能感觉到冒出丝丝热气的土地上,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他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今天早上到老三家的时候,闻到屋子里有一股香在烧的味道,才知道今天是十五啊。可是今夜本该普照大地的月亮却被乌云包裹了,整个世界都觉得阴森森的,远处的几声狗叫和草丛里的虫鸣勉强在维持着这个世界的活力。这可真不像上个月的月亮......

“啊!”他突然感觉一根尖针狠狠地向他的心刺了一下,不受控制的大叫了一声。
一个月前,皎洁的月光下,那时的他却被残酷的现实生生的折磨着。眼前莫名出现的一幕幕令他不由得深深的哀叹一声,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四)
宝儿的到来让他坚信这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美好的一个夏季,他还在祈祷着“要是一直这样该多好啊!” 哼,怎么可能?这可是生活啊!
令他万万不敢相信的是,正当他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同时,病魔也在向刚刚蹒跚的宝儿信心满满的逼来。那是红了眼的老天爷派来的,他由羡慕变成了嫉妒。于是,可怜的宝儿终于得到了病魔的垂青:一直低烧不断。
儿子的突然生病让夫妻俩坐立难安。他们焦虑、担心,仿佛天要塌下来一样。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两只暗淡无神的小眼在无力的转动着,稚嫩的眼皮顽强的相互支撑着,他的心像被刀剜了一般。
于是,村医的房子便成了他的第二个家。他几乎不间断的穿梭于两所房子之间,看看儿子,问问村医。他要随时报告孩子的任何一个动作,期待着从村医那里得到一句好消息、一丝慰藉。
村医是村里唯一的郎中,年过半百的年纪,加上那一副象征权威的小眼镜,让人一眼看上去便深信其经验之丰富,德望之高重。刚开始他对这位村里的“老神仙”也是充满了信心,可是眼看着这都两天的又是医又是药了,宝儿竟丝毫不见好转,他不免有些着急了。
“二大爷,宝儿啥时候才能好啊?您没看错吧?是不是药下得不对啊”?每次去村医那他都忍不住关切的询问有关宝儿的一切医治信息,一遍一遍,问了又问。
“哎呀,你就放心吧!一个小孩能有多大的病啊?放心,吃完药迟早会好的。啊,放心!”老村医显然因为受到怀疑而有点不快,那么多年的行医经验早已使其对任何病的医治都胸有成竹。
然而,事情的解决却并不像老村医说的那样轻巧。尽管期间他也不惜花了好一笔钱给儿子买了一些名贵药材,可宝儿像是病的更重了。
可怜的宝儿有时会以始终不张嘴来拒绝妈妈喂到嘴边的饭,有时他甚至会无故大声地吼叫,像是在一声一声的呼喊“爸爸妈妈”,可好像又想要说些其他的什么东西。每次,他和妻子都要费好大一番力气才能让儿子张嘴吃饭,而后又要哄着孩子平静下来。一遍又一遍的“宝儿乖,宝儿乖,宝儿听话啊,爸妈在你身边呢,咱会好的......”诸如此类不知是在对着孩子说,还是说给他们自己听的声音便每天回荡在屋子里,院子里。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宝贝儿子如此受折磨,他的心难受极了。再看看身边这个两眼肿胀的女人,这几天陪着自己照顾儿子,衣服竟显得不合身了。他想哭,但眼泪只能往心里流。
于是,每个夜里看到他那像患了精神病一样的妻子几次爬起来,拉开灯,一个人趴在宝儿的摇篮旁,呆呆地凝视着酣睡的儿子时,他都不由得偷偷的咬着手指,流下眼泪。
村里的好心人给他出主意,让他带着宝儿去县医院瞧病。他又何尝不知道县医院好呢?他又何尝在几天的医药无效后没有想到过去县医院呢?可是他最大的顾虑就是钱啊!宝儿的病就像一颗原子弹投向了原本就并不富裕的家庭,为了给儿子治病,家底儿都快要掏空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和妻子依然还心存侥幸的认为村里的这位老神仙能够治好宝贝儿子的病,只是时间问题,再等等吧!
正当他坐在院子里一筹莫展的时候,隔壁的三婶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他家门,她那东张西望、神神秘秘的样子让他不想起身打招呼。这个善解人意的老妇非常清楚这一家的遭遇,对他这种不礼貌的见长辈的方式毫无责怪之意,而是径直走到他跟前,弯下腰,悄悄的对他说:“宝儿爹,你说会不会是宝儿中邪了啊?我听说......”
没等这个他一向认为神神叨叨的三婶说完,他就站了起来:“三婶,这都是迷信,我可不信!”不再给对方还嘴的机会,他便又出了家门,往老村医家的方向走去。
“这个人真是!怎么能不信呢?”老妇嘀嘀咕咕的转身进了屋。看到宝儿娘把宝儿的手捂在自己的脸上,一动不动的盯着宝儿看。她不禁摇了摇头,叹着气走近了母子俩。
老村医还是那几句话,转了一圈后,他像魂儿一样又飘回了自己的家。
当踏进家门时,他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只见妻子正忙着往墙上贴着长方形的黄纸条,而三婶在一边整理着那些象征神神鬼鬼之类的所谓符咒,不用想就肯定是她搞的鬼!
他生气的冲她们喊到:“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丈夫的声音,妻子迅速的扭过头,他惊奇的发现妻子那消瘦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多日未见的笑容。没等他回过神来,妻子便已跑到了他面前,“宝儿爸,三婶儿来了,她说咱宝儿中邪了,被鬼怪缠着了。她让我把她从道观里求来的辟邪符贴在墙上,说东庄的谁家孩子就是这样治好的。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他猛地一怔,没等妻子说完就推开她冲进了屋里。只见自己儿子的脸上被涂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没等他开口质问,跟过来的妻子像专家似的主动解释道:“别怕,这是柴灰,咱三婶儿说用水和一下,涂在脸上能让宝儿退点热”。
打死他都不相信鬼怪之说。记得小时候它曾不止一次偷吃庙里给玉皇大帝等神仙供奉的食物,也不知道多少次夜间从坟场里悠然的走过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还真的硬着头皮伸手去摸宝儿的脸,好像真的不那么热了!再看宝儿似乎也有了精气神儿!于是,一向鄙视鬼神之说的他不得不接过妻子手中的符,爬高上低的贴满了整个院子。善良的小两口客气的款待了这位见多识广的三婶儿。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希望。
鬼神之说在这一家赚足了面子,于是短短的一天后便酒足饭饱,无所作为,扬长而去。他原以为的希望被自己亲生儿子的不吃不喝,大喊大叫打碎了。儿子的这一反应把他吓坏了,他不得不把救治儿子的希望寄托在昂贵的县医院上。
于是,一天之内,他不停的踏遍了所有能对他伸出援助之手的亲朋好友的家门。他得赶紧把气若游丝的宝贝儿子送到医院里啊!
正当他对于能够凑足钱终于把宝儿送到县医院里而感到些许安慰时,怎料一向被拒之门外的死神还是破门而入找到了小宝儿。
救护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他不等医生说话,上去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大夫,怎么样?我儿子没事吧?”医生在经过一系列对宝儿认真专业的检查救治后,看着这个可怜的男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嗨,对不起,你们来晚了。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医生的话就像一颗终于到时的定时炸弹,彻底炸碎了这对夫妻的心。妻子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如同五雷轰顶,跪在医生脚边,抱着医生的腿,哭喊哀求道:“大夫,求求你!求求你了!再看一下吧,你再看一下我孩子吧!我求求你了!”
凄惨的哭声吸引了走廊上其他人的注意,他们或许想上前安慰一下,然而看了一眼后便摇着头走开了。医院里没有人会有什么好心情来安慰其他人的。
医生很为难,一个劲儿的安慰她,“不好意思,我们真的尽力了,请你节哀”。他冷静地把医生从妻子的纠缠中解脱了出来,被搀起的妻子又瘫坐在了地上,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并不理会一旁伤心欲绝的妻子,他只是呆呆的盯着手中的拨浪鼓,他怎么能够忘记自己宝贝儿子的生日呢?他满以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来到医院,儿子怎么可能不会被高明的大夫医治好呢?当宝儿睁开眼看到爸爸给他特意买的生日礼物,一定很开心的大笑吧。
可正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不料刚出生整整一年的宝贝儿子却离开了他,永远地!脑中还在不断地回响着医生略带遗憾的话“您来晚了,来晚了,来晚了......”他狠狠的跺了一下脚,拨浪鼓带着欢快的声音被他丢出了很远......
(五)
宝儿就像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幼鸟,舒服惬意的躺在被精心筑造的巢里,享受着父母对他的爱,一家整天都沐浴在爱的海洋中。但与此同时,一条邪恶的蛇也耐不住寂寞和诱惑,正吐着噬血的信子向鸟巢逼近。可怜的小鸟看到了危险,惊恐万分,使劲儿的呼喊出去觅食的父母。闻讯赶来的父母便与蛇抖了起来。但万恶的蛇太强大了,他们拼了命的抗争,最终还是无法阻挡这个恶魔爬进了那个为孩子遮风挡雨但却无法抗争祸患的巢里。在一切的斗争无助后,无能的他们只能痛心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挣扎片刻后便停止了拍打着的那未丰的羽翼。饱餐之后的蛇得意洋洋的走了,留下一对失子的父母悲痛的啄着孩子那血淋淋的翅膀......
看着灵床上终于安静下来的宝儿,稚嫩的小脸儿上竟无法找到一丝红。他再也忍不住了,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也无需再忍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还在,世界还在,可他那可爱的、童真的、才仅仅满一岁的被自己视为心肝的儿子却不在了。他终于哭了,作为一个男人,他竟哭的有声有色。送葬的亲邻也被他感染了,纷纷留下了怜悯的泪水。
时光是不可逆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即便你再怎么做也挽回不了。
他仿佛明白了余下的日子还长,不能再沉浸在悲痛之中了。一旁的妻子似乎比他明白的还早,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哭泣。对此他有点疑惑,可是经过那么多天的折磨,让她安静一会儿不是也很好吗?面对这种打击,妻子能够看得开,从悲伤中恢复过来不也是自己所期待的吗?这个时候他哪有时间再管她。
然而,暴风雨来临之前必然是平静的,妻子这时候的平静怕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蓄势。果不其然,经过一系列的仪式,宝儿要被装进棺材入土了,可是妻子却变得极度异常起来。只见她抢先一步扑到了灵床上,双手紧紧的护着宝儿,像一条忠诚的狗,怒视着来侵犯主人的陌生人,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叫。他走过去安慰着把妻子搀到了一边,可刚撒手,妻子便又跑了回去,还是那个姿势,还是那个眼神。
看到大家都等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妻子,他有点生气了。可是等他再次走近想控制妻子时,不料她却挣脱他有力的双手,一把把他推倒在了地上,再次趴到了床上。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有史以来,他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了自己一向疼爱的妻子。可不管他如何吵骂,意志坚定的妻子却丝毫无动于衷,仿佛被黏在了宝儿身上,一动不动的,死死的盯着想要靠近的人。众人见于事无补,只得安慰他说一切事情明天再办。他这才放过了妻子。
把人送走后,他不得不自己做了点晚饭,草草的吃了。看着妻子一动不动的盯着宝儿看,他摇了摇沉重的头,瞥了一眼已经再也无法开口叫喊的宝儿,忘了妻子经常劝他睡前要洗脸洗脚的话,倒在床上便胡乱的睡着了。这一夜,他睡得真香啊,他可是好久没睡过如此舒服的觉了。
不过黎明时分,他就被一股腐臭熏醒了。时值三九伏天,隔了一天的尸体被高温轻而易举的逼出了一些异味。他猛地坐了起来,来不及穿鞋便跑到灵堂前。
只见一群一群振聋发聩的苍蝇正在自己儿子的上空盘旋,他们是接到了宝儿的信息,特意赶来参加他的葬礼,来哀悼他的吗?没来得及搭理这些烦人的小东西,他却被一双蝇群下杀人的眼睛惊得打了个寒颤。那是一双镶在消瘦的脸框上,被凌乱的头发几乎遮住了的妻子的眼睛,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盯着他,充满了乞求和恶意。她那满布血丝的眼球让他仿佛看到了瘦弱的妻子整夜守候在儿子身边,充满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宝儿,一会儿替他盖盖被子,一会儿摸摸他的脸......
晃过神来的他看见几只苍蝇正在妻子的头上放肆,自己昨晚为妻子盛的饭竟成了这些可恶东西的欢乐园。他爆发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一个箭步走上前,狠狠的把妻子拉到了一边。可是不等他有下一步行动,她像昨天一样又扑了上去,并迅速的扭过身子,张开双手,作出护宝儿状,摇着头,恳求地盯着自己的丈夫。他实在不能容忍了,又一次过去把她狠狠的甩到了一边,刚想把宝儿抱到棺材中去,不想妻子大吼一声,他急忙扭头,看见妻子正在向他冲过来,眼中透露着凄厉和凶狠。
当他还来不及搞清状况,妻子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只见她举起了手,他这才发现一把闪着光的锋利的剪刀正向他刺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下意识的侧了一下身子,趁势抓住了要行凶的手,迅速夺走了险些要了自己命的利器,一甩手丢出了很远。
他控制住了妻子的双手,不禁怒道:“你疯了吗?”她只是不做声,拼命地扭动身体想挣脱丈夫,甚至试图咬开那双力大无穷的手。他到底是受够了,看着眼前左摇右晃像疯了似的妻子,伴随着一声“别闹了!”他终于给出了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个耳光。
妻子摸着脸,好像有点平静了。他有点不忍心,想上去安慰下自己的女人。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妻子突然大声嗷嗷着把他撞了个趔趄,便朝门口跑去,冲开了听到吵闹声后刚赶到他家门口的邻居,飞跑出了家门。
他感到一种隐隐的不祥之兆,于是也跟着冲了出去,好心的邻居也尾随其后。整个院子里就剩下一群惊慌失措的苍蝇围着宝儿乱叫。
他跟着妻子一路追过去,边追边喊“宝儿妈,回来吧!我再也不打你了!宝儿没了,咱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别跑了......”可是,任他再怎么喊,她像没听见似的,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一路上就像一只被野兽追逐的兔子,在拼命的奔窜着。而此时的他就像是一头野兽,拼命的想抓住她,因为他注意到妻子正在向庄外跑去,她正在向庄外不远处那条好深好深的河跑去!
果不其然,他的妻子正在迅速而熟练的向那条河逼近。他的心被提了起来,不停地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喊道“宝儿妈,别跑了!快停下来吧!我求求你了!快别跑了呀......”
很快河就出现在了眼前,碧绿的河水在烈日的照射下波光粼粼,无疑这更加重了这个苦命男人的恐惧。他不禁紧紧的咬着牙,低着头,狠狠的攥着拳头,完全不顾赤裸的双脚拍击着干涩的土地而给他带来的生疼。一定要拼命让自己再快点,再快一点,他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令他怕得要死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就在他快要赶上妻子的时候,只听见“扑通”一声,抬起头后的他看见前方被溅起的可恶的水花。他的腿突然间没了力气,他再也跑不动了,他知道自己也不用跑了。于是,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匹在战场上疾驰的马被敌人利索凶残的砍断了腿一样,重重的向前摔倒在地面上,荡起了一片尘土。
“我不会水啊!我不会水啊,老天爷,我不会水啊......”
他有气无力的悲痛地叫喊着,不断懊恼地拍打着地面。随后,他看到有人跳了下去,朝着妻子的方向游了过去。但一切都晚了,他望着沉下去又浮上来的妻子,不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赶到的村民们把全身裹着泥土的他和被盖着脸的他的妻子抬回了家......
没过多久,他到底还是被周围乱哄哄的议论声吵醒了。众人见他醒了,纷纷向他聚了过来。强忍着浑身的疼痛,他勉强爬了起来。突然他大喊一声,冲开人群向灵堂跑去。只见妻子和宝儿并排躺在灵床上,一张贴在脸骨上毫无血色的皮竟透着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安详。
他绝对不可能注意不到灵床旁边那双瞪着他的似乎要吃人的眼睛,是他妻子的亲生母亲,他的丈母娘。原来,在他们被抬回家不久,噩耗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把他丈母娘哭叫着带到了自己女儿家。
就在昨天她才为自己疼爱的小外孙痛哭了一场,今天却又看到自己那消瘦的亲生闺女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她更是泣不成声。边哭边唱到:“我可怜的闺女啊,你的命咋恁哭啊,我一个人可咋活啊......”众人只好由她去,几个年龄大点的妇女都在劝她不要哭坏身子。
现在她正哭得没劲,呆呆地跪坐在灵床旁,却被她女婿的喊叫声吓得怔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趴在灵床边恸哭的杀害自己闺女的凶手,不知道她又从哪得到了力气,站起来抡起拳头就朝他身上打去。边打边喊:“你还我闺女,你还我闺女......”
任凭丈母娘的拳头不断的砸在自己身上,他没有任何回应,只顾着哭妻子和儿子,顺便还有自己。此情此景惹得众人都暗暗垂泪,看他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生怕火上浇油,竟都不好插手。
经过一番折腾,她终于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中仍含糊的念叨着什么。完全无视旁人,竟把汗衫从下往上掀起来胡乱的擦着脸上的不知是汗还是泪,时不时的把擤完鼻涕的手随便的往鞋底上抹。
一阵阵的尸臭和一群群来了又去的苍蝇不得不使事情的发展推到了最后的一步——下葬。
看着两具齐整整的尸体中间竖卧着一桩孤零零的棺材,他心里所有的痛苦都被眉头紧锁了起来。万般无奈,他不得不转身跪向了有气无力、像被霜打了的叶似的丈母娘:“妈”,可算成功的从牙缝里挤出了尽管颤抖的声音,但意料之中的遭遇了一双充斥着怒火的眼和一张紧绷的埋恨的脸。“不管怎么说,总得把你亲闺女给葬了吧!”他用着愧疚及恳求的语气不情愿地来回应丈母娘的无声抵抗。
可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丧女的老娘们儿像触了电似的猛地窜了起来:“你是不是还想要我的命啊?”
她指点着姑爷的头,几乎要跳起来,冲着他喊,“你把我闺女害死了,我还没有找你算账,你反倒问我要起钱来了。我告诉你,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从今往后,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钱,你别想从我身上拿走一个子儿,我全当没这个闺女!”
说着,她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冲开围观的人群,边走边哭喊着“我可怜的闺女啊......”,就这样在人们的谴责与辱骂中溜出了自己亲生闺女丧礼的现场。
他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真想把头狠狠的埋进胸膛里。沉默片刻后,他不得不抬起头,机械地转向了自己的父老乡亲们。不料他刚想开口,只见刚刚还群情激愤的一圈人竟纷纷的垂下了头。每个人的心里都如同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生怕这个倒霉的人会点能到自己的名字。即便有几个爷们儿想挺身而出,也被身边的娘们儿用胳膊肘戳的不敢吱声。
目睹这一幕,刚到嘴边的话被他狠狠的咬碎了。他拖着像注了铅似的两条腿挪到了妻子的身边,扶着床沿跪了下去,身子向前倾着,颤抖的双手在为她捋顺脸上的乱发前也不忘在衣服上抹了抹。他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心爱女人的脸,眼睛紧紧的盯着,好像要把这个面孔印在自己的脑海里。此时,他多么渴望眼前这个精神支柱能够张开眼,坐起来,告诉他现在应该怎么办啊!
与此同时,村民们也小声的议论起来了,大家都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解决这个事。善良的村民们毕竟不忍看到这个同村可怜的年轻人如此的无助,他们也想借给他点钱,但再看看这个破落不堪的院子,又都狠下了心。毕竟,谁的钱也不是白白捡来的,也都是他们一点一点的心血积攒起来的。这年头,谁家的积蓄都不宽裕,都得为着那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到来的天灾人祸准备着。钱是无能为力了,唯一能做的怕也只有多出点力了。
虽然每一家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但最终还是在大伙的讨论下得出了一个结论——合葬!针对目前的情况,合葬恐怕是最好的方法了吧,尽管这对死者可能有点不尊重,但也别无他法了。
无奈,怨恨,愤懑,痛不欲生的他在几个妇女的帮助下给妻子进行了入棺前的最后一道程序——净身。按照当地的风俗,要把死者的身子擦一遍,换上一身好衣服,以便使其走的“干净”。
看着棺材里并排挤着的这两个他世界上最亲的人,他真的太不舍太不舍了,他的心情复杂的像一团乱麻。然而他只能无助的控制着自己,使劲儿的咬着两排牙,那紧皱的眉头就像注了铁的两座小山。棺盖每合上一分,他那支离破碎的心就如同被锤凿了一下,生疼的往外渗血。
拖拉着两条疲惫不堪的腿,他一路追着棺材来到了自家的祖坟上,家里故去的长辈都在这里安息。下意识地,他的目光落在了前两年刚添的一座新坟上,一股强烈的愧疚之情由上而下充溢了他的整个身心。
这是他娘的坟。虽然他爹去的早,然而娘俩善良和勤劳而赢得了方圆称赞,家里的门槛因此才得到了媒人的垂青,这才有了“现在”的妻子。没想到还没等到给儿子办婚礼,一向身体健朗的老娘便因病撒手人寰。好在对方因顾及声誉,又加之男主人又刚入了新土,家里急需男劳力,这才使得婚礼在一年后如期举行。此时,他的眼神有意的、胆怯的在躲着那座坟。
想来命运着实对他不公。短短三年间,竟让一个男人连续遭受了丧亲、丧子、丧偶之痛,即便是铁打的汉子怕是也难承此重吧。说到这,看他现在还能稳当的立在地上不由得令人不对他的坚强而称奇。可是,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这个坚强的男人能继续撑下去吗?谁也不好说。即使他依然年轻力壮,可是以他目前这般光景。要想再结婚生子该谈何容易啊?
还没等他从愧疚中恢复过来,“咣”的一声棺材落了地,震得他内心一颤。看到棺材已经被放置在事先刨好的长坑中,他不由自主的跪了下来。一阵阵铁锨上的土如瀑布般向棺材倾泻,他仿佛感到那土埋得不是棺材,而是自己的心,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当土漫过棺材,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也不可能见到自己亲爱的妻子和儿子了,他今后要一个人过日子,孤独的生活......真的无法再控制了!他仿佛一头栽到了棺材上,拼了命的把棺材上的土往一边扒,指甲与木板的摩擦声刺得人心痛。几个男人在多次无法将他从棺材上扶上去的情况下,无奈只能拽着他的腿费劲儿的把他拉到了岸上。可刚一松手,他又像被松开锁链的疯狗一样扑到了棺材上。
一旁的村民同情他,理解他,可怜他,但又忍不住劝他:“你就歇会吧!让 她娘儿俩走得安静些吧!大家地里都还有活呢。”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仰起他那被泪水和泥土模糊了的脸,环视着岸上都在注视着自己的村民,他又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开始把土往棺材上捧,不舍的被人搀到自己应该待的位置。瘫坐在地上的他悲痛欲绝的一下下拍打着自己的头,旁边安慰他的妇女们的话对他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多少人从他身边走过,拍了他的肩膀,对他说了完全记不起来的什么话,他渐渐地被周围的安静拉回到了现实,变得清醒了。他抬起被注了铅的头,一座高大的坟赫然耸立在他的面前。仰视着这个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庞然大物,这个多次被生活耍弄的男人冲动地手脚并用匍匐到坟边,绝望的脸狠狠的摔在了可恨的热土上,身体有节奏的剧烈颤抖着。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他三叔,望了一眼自己兄长的坟,不由得向侄子走去,摸着这个可怜孩子的肩膀,轻轻的推了他一下,“天不早了,赶紧回家收拾收拾吧,一个人总也得把日子过下去啊!以后有什么需要,你......”他突然想到妻子那拉长的脸,赶紧住了口,两只手胡乱的互相搓着,长叹了一口气,便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摸回到了自家的门口,望着院内一派萧条,他简直不想进去。这还是那个曾经令人羡慕、充满温馨的三口之家吗?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妻子走了,宝儿也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悲惨的人世间.......
日子总得过下去!他下意识的甩了甩头,长叹一声,于是安静得让人害怕的小院里出现了他来回收拾的身影。十五那仁慈的月光用力地抚摸着这个没有一丝生气的家......
�(六)
第二天,他扒拉下粘在身上的衣服,摸着妻子给他洗的干干净净的衣服,又忍不住唏嘘了一番。简单的吃了几口饭,他就拖着那即便是睡上个三天三夜也不可能完全消除疲惫的身体,扛着劳动工具下地了。毕竟,生为农民,任何时候都是不可能脱离土地的。
一路上,他都是低着头在走路。以前的他可是见人都会微笑着主动去打招呼的人啊。他怎么了?是在害怕什么吗?没错,他怕被人同情、可怜。村民那同情的目光、安慰的话语怎能让这个从小要强的男人承受得了?别人的同情会成为自己无法坚强的助力。
本以为会如愿的走到自家的地里,可是迎面而来的自行车铃声还是让他不得不抬起头做出反应。当他看到自行车上这个熟悉的人时,他的心不禁暖了一下。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碰到大老陈。这个憨厚的男人虽然和自己不在一个村,或是二人秉性使然,抑或是这个地方实在不大,出门做事难免会有交集,使得他们彼此之间竟有了兄弟般的情谊。
“老陈大哥!”说着他停住了脚,放下了锄头,竟习惯性的笑了一下,“啊!”他倒吸了一口气,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脸猛地疼了一下,好像紧绷的肉被暴力的撕开了似的。这也难怪,他都不清楚自己有多长时间没笑过了,而面对这些天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他又怎能笑得出来?整个脸都怕是像被箍了一块愁眉苦脸样式的铁面具,而变得僵硬易形一时难以恢复了吧。
他赶紧搓了搓脸,皮笑肉不笑的向这位老大哥走近。大老陈看到自己这许久未见的小兄弟,自然喜地合不拢嘴,一边回应着一边跳下了车,两步跨上前,抓住了他的手。
正待问好的大老陈愣住了。这还是我所认识的兄弟吗?看到这一双红肿的眼被随便耷拉下来的头发虚遮着,消瘦的脸怎么看都和那宽阔的肩膀不相协调,大老陈满腹狐疑。怎么变得这么瘦?脸怎么这么黄?这手上的肉都去哪了?看看这整个人,这到底是咋回事啊?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急忙拉着面前这个无精打采、一脸病态的兄弟,在路边坐了下来。
还没等对方坐稳,他便以不同方式的问着同一个问题。此时,感受着就坐在自己身边如兄长般的男人的温暖,他无所顾忌地将脸埋在手中哭了起来,随后便哽咽着将自己的不幸一五一十、从前往后地向这位老大哥一一倒了出来。
大老陈边听边心疼这个可怜的人,越是心疼,他便越是生气。待听完这人间最大的悲剧后,他竟叹着气不住的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咦,这老天爷是没长眼吗?”
这个一向口拙的庄稼汉除了只能狠狠咒骂着不公的上天,再也无法想出什么能够安慰自己受苦受难的兄弟的话。
哭完,气够。大老陈将他轻轻地扶起来,“兄弟,走,到哥家去!让你嫂子给你做点好吃的,赶紧补补身子。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我刚才差点都没认出你来!”
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抬起头,勉强地笑着感谢这个好心的哥哥:“没事,哥,改天我......”
大老陈早就料到他会不好意思,没等他说完,便一把把他掂到了自行车后座上,佯装生气地说:“你看看,你这都瘦成啥样了,咋还有劲儿干活!”说着便不容分说地带着他向自己家驶去。
一路上,两个男人都默不作声。
终于到家了!大老陈故意提高嗓门对着屋里的媳妇儿大声喊道:“秀花,你看看谁来了!”
大老陈家的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小跑了出来。“呀,是咱兄弟啊!”等她再进前一看,不禁也大吃一惊“兄弟,你这......”
大老陈察觉出了这个不懂事的女人要问出什么问题,于是猛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襟,同时也不忘瞪了她一眼。这个实诚的女人哪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但收到了自家男人的信号,她便立即住了口。
大老陈紧接着对自己媳妇儿说:“今儿咱兄弟在咱家吃饭,你赶紧去掂两瓶好酒,杀个鸡!”
“好咧!”大老陈家的爽快地答应着跑出了家门。庄稼人哪能备得起大鱼大肉,无非就是养个家禽,逢年过节的杀了吃。
他有点不好意思,本想推辞却一把被大老陈的拉到了屋子里坐了下来,一边等饭,一边被这位老大哥绞尽脑汁地做着思想工作。
不一会儿功夫,酒菜便有序地摆满了整整一桌。中间被这些珍贵的东西弄得很尴尬的他多次站起来劝大嫂:“哎呀,嫂子,别再做了,这些就行了,不要太麻烦了!”
“没有了,没有了,你们先喝着呗!”说着她便再次大笑着跑出了堂屋,继续回到自己的天地展示着令自己都骄傲的手艺。
看出了他的心思,大老陈便从抽屉里拿出了两只酒杯。“她忙她的,来,咱弟兄俩喝几杯。”
“哥,你忘了?我不会喝酒啊。”
大老陈边回答着边倒酒“忘倒是没忘,不过兄弟啊,这个时候喝点酒可能会让你好受点。酒能消愁嘛!来,少喝点,没事!”
觉得老大哥说的有道理,他便主动端起酒杯和大老陈满意而高兴的酒杯碰了一下,猛地一下把一盅酒灌了下去。自然,他被呛得泪流不止,咳嗽了好一会儿。
“哎,你不会喝,就慢点喝,不要喝那么快嘛!”大老陈边笑边又给他倒满了一盅。
不知怎么的,他又忍不住想到自己这段日子所遭受的种种,寒冷多日的心在这里又遇到了阳光,用手偷偷抹了抹不知因何而流出的眼泪,一仰脖,又一盅酒下了肚。
“夹菜,夹菜”,说着大老陈又给他倒满了一盅。他知道这段时间自己兄弟受的折磨,就让他喝吧,喝醉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他们边喝边聊,话不两句就又可听见碰杯的声音。大老陈家的作为一个清醒的人出于对他们身体的考虑,不得不多次进来劝他们多吃点菜,少喝点酒。
他似乎感受到了“禁果”的甜美,两瓶酒竟被他自己灌进肚里一瓶多。但是酒下了肚就不容你控制了,那些小精灵开始在你肚里兴风作浪了。不出所料,还没来得及吃饭,他便冲到门外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两口子像爹娘细心地照料自己孩子似的,一个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让他好过些,一个则着急地为他打水洗脸,然后把他扶回屋里,慢慢的放到床上,将被子搭在他的肚子上,二人便各自叹着气摇着头出去了。
大老陈不等一脸疑惑的妻子发问,便主动地把里屋那个苦命人的不幸遭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不由得二人唏嘘不已。
这个善良淳朴的农村妇女红着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坚定地说:“往后,让他常来咱家吧,就他一个人了,咱应该多照顾他!”大老陈对着自己善解人意的女人感激的点了点头......
或许是太累了,抑或是太醉了,他竟一觉睡到了第二天的太阳出来。拍着还没恢复过来的脑袋,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当他睁开眼看到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屋子,“哎呀”,不禁抱怨一声,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赶紧趿拉着鞋向屋外走去。
两口子看他起来了,都笑着说:“醒了?快洗把脸,咱吃饭吧!”
“大哥,大嫂,瞧我这没出息的样儿,不能喝还逞强!昨天一定没少麻烦恁吧?还把恁的床给占了,恁说我这...嗨!”
大老陈听后笑了起来“还说呢,你不但喝多了,还吐了院子里一大片,害我收拾了老半天。不过恁哥啥都缺,就是不缺床......” 没等他说完,便被妻子狠狠的搡了一下,“瞧恁哥说的这是啥话!”他也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吃过早饭,两口子本来还想着让他在家再休息个一两天,抵不过他再三推辞,这才不放心的肯放他走,并厉声命令他以后一定要经常来,把这当成自己家。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回到家后觉得心放松了好多。于是他又认认真真地把家收拾了一遍。尽管家里已经近乎家徒四壁了,可他觉得这个世界并没有把他抛弃,至少他现在知道还有人会关心他,照顾他。一种以后要好好过日子的冲动促使他来到了集上,一股脑儿地把三千烦恼丝剃了个精光,又不忘记让理发师将自己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看着镜子里这个陌生的面孔,他的心里涌起了一阵快意。
往后的日子,他经常去大老陈家。每次总能受到很好的招待,有时,大老陈也会喊上二三好友,农家人一起唠唠家常。慢慢的,他便学会了喝酒,虽说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狼狈,但也避免不了经常性的喝醉。毕竟,一块被烙在心上的伤疤不会那么快痊愈的,稍微的碰触便又会引起整颗心的疼痛,而止痛剂能是酒了。
两口子待他一直如同家人,反过来他也会主动过来帮他们干农活。他并不是个贪婪的人,说到底他只想有个家,只想有人说说话。每次回到家他便如同被丢进了荒野里,而只有在老大哥家他才能体会到家的滋味,才会感到稍稍的温暖和幸福,而这稍稍的温暖和幸福便是他自信活下去的依赖,他绝不能没有这种依赖......
(七)
远处的几声狗吠把他惊醒了,抹了抹嘴,他爬了起来,忍不住连连打了三个喷嚏。远处隐约泛起的白光说明天已蒙蒙快亮了,新的一天马上又要开始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扣好扣子,擦了擦眼角残余的液体,扶起了还倒在地上的车子,慢慢的扶正了车上的篮筐,抬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笑了。
再次试图骑上车子,令他高兴的是这次很顽固的车子竟轻易的接受了他。当他带着成就感坐上车座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幸福感竟油然而生!
他仿佛觉得妻子就坐在后座上,一双纤细的手正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低头一看,没错,小宝儿正坐在篮筐里!小家伙儿还时不时地扭过头 ,一张稚嫩的脸上泛起天真无邪的笑容,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扑闪着如水般的目光......
就在他眨眼的刹那间,宝儿不见了!他赶紧去抓腰上的手,妻子也不见了!他一着急,蹬跐了,看来车子并没有很大的诚意,又一次把他摔了下去。
顾不上干硬的地给他带来的疼痛。“宝儿他妈!宝儿!”他坐在地上不断急切地大喊大叫着妻儿。正当他疯了似的四处张望时,眼睛突然一亮。他看见前方不远处妻子牵着儿子正在从早晨的雾团中向他走来。

“宝儿他妈!宝儿!”他惊喜地喊出了声音。可声音刚落,两个人突然转身,竟背对着他向雾中走去。哎,怎么走了!他像猴子似的蹿了起来,扶起车子就向前方追去。哪顾得上骑车子,他只得快速地推着它。
啊,看到他们了!宝儿长高了,看这个小家伙儿蹦蹦跳跳的,两条胳膊是那么有力的摆动着,竟还不时扭过头,冲着他做鬼脸,简直是太调皮了!
“快了!快追上他们了!我得加把劲儿!”
汗珠在空中起舞,车的两个脚蹬子在飞快地旋转着。车子真是个累赘,他猛地松开了粘在车把上的手。这下好了,他便卯足了劲儿,向妻儿追去。
就在他似乎能抓住妻子衣服的时候,突然,他脚下一沉,整个人再一次像是被残暴地砍断了两条前蹄的飞驰的战马,然而这次不是摔倒在地面上,而是一下子沉入了一条大河中,一条在一个月前刚吞下一条人命的大河中。
终于追到他们了,妻子在冲着他笑,宝儿会说话了!听,他在咿呀地叫着“爸爸!爸爸!”听着这淘气可爱的声音,看着妻子。他笑了。
岸上终于又恢复了安静,不远处一辆车子孤独地歪在树边,车轮还在不肯安歇地转动着......
誊录于2017年12月1日凌晨00:50。
注:
此篇文章写于高中阶段,大概是高三上学期 ,已不学数学,便开始想着充分利用数学课写点东西。本来有意写一篇恐怖文,但下笔不久便突然迸发了另外,也就是这篇文章的灵感。一路兜兜转转,或写或放,终于在大三左右完成吧。又过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最终誊录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