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秋分,雨水和着秋的凉意,恰如其分地下着。我躲在咖啡屋的玻璃墙后面,望着连成线的雨丝出神,想象着它们回到大海的样子。
殊途同归,这是水的命运。
人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赤条条来到这个世上,经历各种坎坷后,最终归入寂灭,重新回到来时的地方。唯一的区别在于,有的人入土为安赶紧轮回,有的人向天开枪,成为天上的星。
《命运》的故事以阿太(蔡屋楼)临终回忆的方式讲述。
阿太从小生活在闽南的海边。这里的人信奉各种神明,比如夫人妈、妈祖娘娘、关帝爷、大普公,而且不同的神明各自管着不同的事情。在供奉神明的庙里,住着专职的庙公或神婆,除了庙里的日常管理,最重要的职责便是沟通鬼神了。阿太的婆婆(蔡也好)是当地有名的神婆,住在入海口大普公庙旁边,每天不是嗑瓜子,就是偷听鬼神对话。婆婆曾经告诉阿太,人就分两种死,死得好和死得坏。死必须是果子熟了自己掉落地那种死,其他的死都是不对的死。特别是那种被哪个问题卡死的,自己想不开死的,做鬼的时候还要卡在那儿,下辈子又得重新过一遍当时卡死他的那个问题——太傻了,太亏了。
阿太的上三代人无一例外的都被命运卡住了,带着想不通的问题和绝大的愤恨离开的人世。阿太家几代单传,到爷爷这一代结束。爷爷也只生了一个小孩——阿太的母亲。在过去,香火延续是绝大的事。只有一代传一代,每一代都有人勤勤恳恳地烧香烧金纸,祖宗魂灵的生活才能有着落。太爷爷是第一个被命运卡住的人。虽然自己有一个儿子,但是儿子生不出儿子,这个接力游戏在他有生之年玩不下去了。苦等了五年,才鼓起勇气领着爷爷去隔壁镇看医生,回来的路上一个劲儿地哭着说:“香火要断了。”到了家,一看到厅堂上的牌位,头就往下低。自此,低着头进门,低着头出门,低着头吃饭,低着头发呆,睡觉没办法低着头,就用两只手捂着脸。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觉得这就是他的错。走的时候,他仰面死死盯住太阳,一边哭一边笑,只叮嘱多烧点金纸过去。
太爷爷走后,爷爷一直哭,直到有一天突然开窍了。祖祖辈辈因为家族遗传风湿病,碰不得海水,偏偏又生活在海边,几代人被按在码头搬运工的角色里挣脱不出。爷爷选择了向陆地讨生活。一开始是靠每天搬运的时候偷点胭脂出去卖,卖着卖着,就托人从南洋买了辆三轮车,也和南洋的进口商敲定了胭脂成本价,自此开始走街串巷地卖胭脂了。本以为有了钱,招个女婿入赘,然后一切就好了。可人算不如天算,头两胎都是生的女孩儿,老大就是阿太。女婿(黄有海)是个想讨大海的人,不愿意在生儿育女的事情上蹉跎岁月,于是选择了不辞而别,从此切断了与这个家的任何联系。爷爷本想母亲再找一个,母亲只是不说话,无论爷爷如何讨好。随着香火阴云的再次聚拢,命运再次跟爷爷开了个玩笑,自此落下了一说话就打嗝的毛病。爷爷临走的时候,母亲答应再找一个,爷爷却摇摇手说:“咱不生了,不生了,生下来的人,你能告诉他,怎么活吗?”
爷爷的丧事,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而这些积蓄本可以让活着的人过的更好。镇上的老人都说爷爷疯了,再怎么有钱,这么个糟蹋法,也是朝着断子绝孙的方向走。奶奶望着那座灰做的楼,庆幸地说:“应该够了吧。”爷爷刚走,奶奶就病了。起初只是脚上起水疱,慢慢地,从脚上蔓延到腿,再蔓延到身体。后来路也走不了了,在床上躺了七八年,恁是活成了一棵植物。奶奶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疼,不是因为坚强,更像是接受——接受这人生本应如此。因为,阿太后来也学会了,很多疼痛接受了好像就不痛了,甚至琢磨得细一点,疼到最厉害的时候,心里会莫名地平静,像整个人悬浮在海里那样的平静。
奶奶走后,母亲就开始骂,指着天骂,指着命运骂,仿佛这样才能解气。可是,骂除了一时解气,根本解决不了人生被卡住的问题。不过,再烂的活法也算活法。如果骂能够支撑一个人活下去,那么骂就是救人的良药。况且,时间是个好东西,再强大的愤怒,在时间的消磨之下,终有强弩之末的一天。第一年,母亲总要心怀不甘地踢一脚香炉,第二年的时候她就不踢了;一开始的时候,她问卜的声音总要盖过寺庙义工团念经的声音,后来,只要一看到一堆人在那诵经,她也就不吱声了,摇着脚不耐烦地等众人诵完;一开始她总要把庙婆骂哭,从第三年开始吧,她还是会和庙公吵架,但再也骂不哭人了,而且吵完架后,也不像以前那样着急离开了。而此时,阿太也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阿太第一次看到母亲的正脸,就是在母亲正式提出姐妹俩该嫁人的时候。母亲说:“你们得嫁人,你们日子还长得很,你们还得有将来。你们必须就此没有过去,只有将来。”母亲从两个方面着手准备。第一手是给家族改命运,将已经入土的祖宗骨骸拾拣出来,烧成骨灰装进骨灰盒里,这叫“拾黄金”;第二手是找媒人给女儿作媒,然而对于阿太这样的家庭,连一个上门的媒人都没有。母亲并没有气馁,给三人置办了几身好看的衣服,便领着两个孩子,径去大普公庙旁的神婆家里。
神婆通灵的本事是镇上公认的。母亲给了神婆一块银子,只要神婆逢人说“姐妹俩特别旺人”。神婆看了看姐妹俩的八字,不仅都不旺人,阿太到老还无子无孙无儿送终。这对母亲无异于晴天霹雳,把手帕一扔便要打她,被她一把抓住推开。神婆转身想离开,阿太见母亲被欺负,追着神婆问:“谁说的?”神婆转过身,说:“命运说的。”然后阿太撸起袖子,两手往腰间一叉,脚一跺,说:“那我生气了,我要和他吵架了……”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老和神明吵架的母亲,却被神婆的话弄哭成那副模样,而那个神婆后来居然成了阿太的婆婆。阿太后来问神婆,你不是说我到老无子无孙无儿送终吗?为什么还让你的儿子娶我?神婆说:“可怜的娃,我听到的是,杨万流会有子孙的,你没有……”这是后话。
当天晚上,阿太乘着母亲睡着,冲进黑夜找神婆去算账。到了神婆家,发现大门是敞开的,门闩躺在地上,积了好厚的灰。神婆还没睡觉,躺在藤椅上嗑瓜子,瞥了阿太一眼,说:“来了啊?”好像她知道阿太要来似的。这一夜,神婆说了许多自己的故事,童年的委屈,通灵的诡异,婚姻的困厄,有关她命运的一切。至此,阿太才多少看清这副洒脱的皮囊下,着实装着太多沉甸甸的故事;而这些沉甸甸的故事,却又神奇地生下敢向命运开枪的神婆。阿太回家的时候,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阿太最后问神婆:“你能帮我阿母吗?你想帮我阿母吗?”神婆吐了瓜子壳,说:“当然帮啊,我不帮,她死了还是会来找我。我还不如现在帮了。”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带着阿太和阿妹在神婆家帮忙,日子过得恬静的很。神婆似乎真的帮到了母亲,母亲似乎再也不想死了。后来,神婆讨大海的儿子(杨万流)回来了,神婆撮合阿太和儿子的婚事。两人之前虽未曾谋面,却也琴瑟和鸣,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家族的命运似乎真的扭转了……婚礼的当天,母亲抱着祖宗牌位爬到礁石上。她看着海,看了一会儿,就把牌位往海里一扔。然后,她就掉下去了……母亲的死,无论如何,算不得好。葬礼一结束,神婆就告诉阿太说:“我问过了,你阿母只是滑下去的。”
结婚后第三个月,阿太觉得自己肚子里好像隐隐有动静了,偶尔会想呕吐。这之后她过得焦虑又开心,但一个月后,有一次她肚子疼,她去上了趟厕所,听到扑通一声,肚子好像一下子空了。之后肚子就没有动静了。阿太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觉得丢人,尤其是神婆很早就说过她无子无孙,她想:“如果被命运拿掉了孩子,就更不能说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又被命运揍了一拳。”
自从母亲走后,阿妹一直盯着阿太。她担心阿姐会像母亲一样,眨眼间顺水推舟地就死了。母亲刚走三天,阿妹就催阿太赶紧生孩子,有了孩子,阿太的生命也就有了压舱石。只要阿太还在,阿妹心底里的压舱石就还在。然而,神婆似乎并不是胡说,终究阿太没能生出自己的孩子,反倒为了生孩子这件事遭了不少罪。后来,杨万流又一次讨大海去了。临走时,杨万流说自己马上回来,阿太并不搭理他,只让他在马来西亚找一个生了。杨万流生气了,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
杨万流能不能回来是个未知数,然而阿太的压舱石还没有生出来啊。阿妹开始着急了,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打定主意,尽快嫁人帮阿姐生一个孩子。于是,阿妹开始张罗自己的婚事,这种抛头露面的行为是离经叛道的,自然得不到阿太的理解和支持。后来,阿妹到了不得不结婚的时候,阿太才同意了阿妹和王双喜。阿妹出门的时候,阿太躲在窗户边看,躲的很好,阿妹看不见。阿妹第二天来返亲,阿太房门还是关着。后来阿妹来探亲,阿太远远看到了,就赶紧回房间关上门。后来阿妹来得越来越少了……
至少一年过去了,阿妹带着她的第一个孩子——泥丸来了。孩子管阿妹叫小姨,阿妹却让他称呼阿太为阿母。自从杨万流走后,阿妹好担心阿太也走了。阿妹认为阿姐一定得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就想到了这个办法,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阿妹开心地一直哭一直笑,我生气地一直哭。双喜自然不能答应,阿太自然也不能接受,让阿妹还将孩子抱回去,并告诉她没有孩子就活不下去的想法真蠢。阿太的话也许言不由衷,却也并非言不由衷,她可是敢向上天开抢的人呐。
泥丸被抱着出门的时候,回头冲阿太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阿母”,甜的阿太热泪直流……此时,距离杨万流离开已经两年了,也许杨万流再也回不来了,也许杨万流真的不要阿太了。这些都是阿太的胡思乱想,阿太想问神婆,神婆也知道阿太想问。两个人就这样僵着,一个你不问我不说,一个你不说我也不问。僵着僵着,就到了第四个年头,杨万流突然就回来了,带着药方和足够生六个孩子的药量回来了。杨万流依然深爱着阿太,也从没有放弃生孩子的努力,他还是那个那么好的男人。
正当新生活开启的时候,北方来了五个逃难的人。北方闹饥荒,他们一路乞讨加上吃树皮草根才撑到这镇上。人饿慌了,吃东西容易着急,也没有个深浅。结果一个噎死了,一个撑死了,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和一个襁褓中的男孩。宗族大佬好心收留她们,她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大海,男孩则托付给了人好又没有孩子的杨家。神婆说,这是观音送来的孩子,那就是阿太的孩子。阿太出于对神明的敬畏,当然也有其它情愫,决定接受这个孩子。杨万流起初不愿意接受,迫于神婆和阿太的态度,沉默了一下,说:“我们必须得有自己的孩子。”阿太说:“可以。”于是,阿太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杨万流不愿意给孩子取名字,阿太取了,叫杨北来。
收留一个孩子容易,可要拉扯大,可是一场漫长且磨人的历程。杨万流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也许是不忍心妻子含辛茹苦,也许是孩子触碰到他内心最柔软的部位,渐渐的,杨万流承担了越来越多的抚养义务。从此,阿太再也不用晚上起来了。这更坚定了阿太的想法:我一定得为他生下他自己的孩子。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了,阿太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杨万流又带着阿太辗转厦门、广州,历经千辛万苦,可命运就是不肯松一松手,阿太还是没能怀上杨万流的孩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渐渐地,北来长大了,杨万流的海上养殖场也有了起色。突然有一天,海上刮来了一场很大的台风,把大海掀起来足足有几层楼那么高,像一只硕大的手掌,一遍遍往陆地上拍。台风带了无数人的灵魂,只留下无数具尸体,以及一地的鸡毛。灾难过后,小镇上又多了一个神,一个专门管灾难的神。他本是小镇上唯一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仔细辨认,还是一个男童的尸体。据说在海里泡了一天一夜,还是俊俏的模样,脸上像睡着了一样安宁。阿太不理解,随便漂来的一具尸体,怎么就成了神了?神婆说:“他们不是活不下去,是咱们这世间某个巨大的创伤刚好要他们承受了。他们是替咱们承受的,冲这点,他们就是神。”
天灾方过,人祸又来。大厦倾颓之时,无一处会有完卵。一天,七八年没回乡、据说在广州当大官的的山狼蔡回来了,带走了他们家族近一半的人,只留下沉甸甸的空气压在整个小镇上。又是一天晚上,十几年没回乡、据说去南洋发家的路痞陈突然回来了,也带走了近半个宗族的人,但不是坐船去南洋,而是大家一起骑马往北走。后来又来了一行十来个人,带着枪,凶巴巴的,把个锣铛铛铛地敲个不停,要大伙儿都到关帝庙集合。原本大伙儿还有些七荤八素的,可见到那伙人当中有个还在瑟瑟发抖,就安心坐下来看热闹了。原来是日本人打到厦门了,可能很快要打到这边来,这几个人是代表“中华民国”政府号召大家为抗日做点什么。
神婆的丈夫,杨万流的父亲,就是死于倭寇的屠刀之下。旧恨添新仇,杨万流自告奋勇当了所谓的保长。所谓的保长,是要拉着一堆人准备和外面来的人打那种“会死人”的架。阿太没有去拦他,因为她知道这是他注定要去做的事情——阿太也发现自己理解了什么是“注定”。
那些敲锣打鼓的中华民国的人,在每座庙里挂了旗子就走了。然后,就不断有各种年轻人来找杨万流,一家人过上了刀尖舔血的生活。游走在死亡边缘的人,往往生死看淡,遑论其他事情。原本执着于要孩子的杨万流反而不想试了,反倒是阿太不愿认这个命,至少及时杨万流死了,还可以在孩子脸上看到他的影子。然而,日本人并没有来,中华民国的人也没有来。后来,找杨万流的人渐渐少了,杨万流又开始到处窜了,而阿太的肚子一如从前般安静。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中午,中华民国的人又来了,抓走了好多壮丁,杨万流、王双喜和泥丸都在里头。神婆说杨万流回不来了,这个世间病了,到处都有人受苦,到处都在死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然后等这个世道慢慢变好。所有的人都在哭,只有神婆还是乐呵呵的,好像只是在看出戏。她为未来的命运囤了鱼干地瓜干,安心地看着这命运到底安排怎样的活法。
阿太还没生孩子,杨万流又回不来了,以后再也生不了孩子了。一想到这个,阿太就忍不住一直哭。阿太还在哭着,门外有孩子哭了。一开门,门口是一个花篮,花篮中间放满了鲜花,鲜花中间放着一个女婴。神婆笑着说:“这不,神明又给你送孩子来了。”神婆给这个女孩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百花。
镇上开始了破除封建迷信,神庙接二连三的被拆了,神像接二连三的被踹了。神婆似乎再也不能和神明对话了,因为这里的人不需要神明了,神明都在考虑离开这个地方。一天阿太醒来,看到神婆还在院子中间嚼地瓜藤。阿太看到她在哭,这是神婆第一次哭,也是唯一一次哭。她丈夫怎么死的时候没哭,她儿子结婚时她没哭,她儿子被拉走她没哭,这个时候她却凭空哭了。阿太问她为什么哭,神婆说:“神明好像都要走了,如果他们都走了,以后就没有人和我聊天了,没有人和我聊天,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阿太不信,神婆说:“他们一个一个在走了。”
神婆最终还是走了,走的时候,神婆连一口地瓜汤都没喝上,只强调给阿太留了一尊神。至于在哪里,神婆留下了一个谜。神婆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和阿太说上话的人,也是对阿太最好的人。新社会不时兴旧葬礼,但阿太还是给神婆置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该有的应有尽有。这里既有阿太的智慧,也有神婆结下的善因,命运的面目至此再次变的柔和。
神婆的葬礼刚刚结束,阿太家跑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就是阿太的第三个孩子——杨西来。西来来自昆明,生在官宦人家,混乱中和家人走散了,曾被一户人家收养。可因为成分问题,他又被赶了出来。西来本来是有自己名字的,但还是想请阿太为他取一个,他希望能够留下来有一口地瓜吃。阿妹说这是神婆为阿太送来的孩子,阿太想,现在外面太多没有阿母的孩子了,要不是那神婆,阿太早就是没有阿母的孩子了。最终,阿太决心当了西来的阿娘。
阿太家因为没有被登记,所以错过了分地。既然现存的地瓜干不够吃,新社会又不允许饿死人,那就找管事的人要地去。管事的人是村长,叫杨先锋,住阿太家斜对面。经过阿太的一番催逼,村里申请下来两亩地给阿太,位置不是很好,靠近海边,也就能种些地瓜和花生。不过,在隔壁地瓜爷爷的辅导下,一家人齐心协力,终于把地养的又肥又壮,收成一年好似一年。即便如此,地里的收成也只够养活三个人,要活一家子,一人一顿最多也就三片地瓜干。为了让一家人有生路,田里不忙的时候,阿太就到码头上卸货挣钱。阿太的祖宗就是这样给自己和子孙扛出一条生路来的。现在轮到阿太了。
日子虽然艰苦,但是一家人彼此依靠,倒也过的其乐融融,没有人过得垂头丧气的。大家都特别喜欢百花,阿太觉得大家疼爱百花都是一样的想法:起码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能代表他们所有人活得很好。百花就是这全家人活得很好的样子。命运有的时候就是那么调皮,后来百花得了小儿麻痹症,人虽然活过来了,可是只活过来一半儿。百花的腿脚不断萎缩,虽然能够勉强站起来走路,可最终还是瘫痪了。百花真的活成了一朵花,再也不能自己行动了。
在百花生死未卜的时候,阿太找到了神婆留给她的神明——一尊夫人妈,她把她放在厕所的梁上。神婆藏的地方真对,腐烂之地,神明之所,没有这世间的不堪,又哪来的神明呢?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杨万流来信了。信大概的意思是,他被抓去了台湾了,找机会从台湾跑去马来西亚,办了自己的养殖场。现在,他要接神婆、阿太和北来去马来西亚。阿太回信说,神婆已经不在了,他现在有了北来、西来、百花,去马来一定很贵,让他在马来重新娶一个妻子。杨万流没有直接回信,而是发来了更贵、更快的电报,意思是都来,王双喜也在马来。阿太希望杨万流有自己的孩子,艰难地坚持着不去,最终邮局的人看不下去了,替阿太回了一个“来”字,还收了阿太七毛钱。
上船的时候,阿妹没有王双喜的签字,和杨万流又不是直系,因此不能办访亲。阿太让阿妹用自己的名字过去,阿妹不同意。阿太说,为了泥丸,你也应该去。于是,阿太把自己留在了码头。百花是离不开阿太的,见阿太不去,用尽力气挣扎,整个人直接摔在地上。最终,百花留了下来,其他人都走了。一个月后,杨万流发来了电报,阿妹找到王双喜了,孩子他送去上学了,他自己结婚了。杨万流终于听阿太的话了,可阿太还是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他们去马来西亚的第七年,邮局来了加价电报,阿太直觉杨万流死了,因为她好像听到杨万流的声音了。阿太不明白,他那么强壮,那么聪明。讨大海没让他死,被抓壮丁没让他死,跑到马来西亚没让他死,怎么现在就死了?但电报上分明有这三个字:万流亡。遗物是半个月之后寄到的,那是一堆信,每封信的结尾都画着一颗心。原来杨万流每周都给阿太写一封信,从他到台湾再到马来西亚,只有阿太不去马来西亚的那些日子,他停了三个月,但此后又继续写了。只是一直没给阿太寄。邮局的人愿意帮阿太念这些信,但是阿太拒绝了,一来是害羞,二来想死后让杨万流给自己念。阿太相信,杨万流肯定舍不得投胎,一定会等阿太一起走的。
后来,庙有开始了重建,却找不到神像。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好多人家里都藏着神像,有的人藏在被窝里,有的人藏在骨灰盒里,而藏的最多的还是厕所……庙里的神明尚且难灭,更何论人心中的神明。
百花长到可以嫁人的年纪时,阿妹也攒够了钱回来陪阿太了,阿妹不要王双喜了。阿妹回来了,百花才觉得自己可以嫁了。来提亲的人很多,这比当年阿太的境遇要好的多。百花说自己不会挑,阿太的丈夫那么好,想让阿太帮她挑。阿太想,那时候是人家挑她,又不是她挑的人家。但是因为婆婆好,丈夫才好的。所以,阿太决定去见见他们的阿母。后来,阿母挑中了贫穷的黄水得,因为他阿母的笑和阿太的一样。巧的是,百花心仪的也是黄水得,因为他长得有点像阿太的儿子,特别是笑的时候。
结婚那天,北来和西来没有能够回来,水得是背着百花走的。他对阿太说:“阿母啊,从今天起我就背着百花。她能走的时候不想走,我背;她以后不能走了,我也背。”
后来,闹起了饥荒,发生了械斗,还有人戴着红袖章绑着人骂。阿太从不示弱,叉着腰骂回去就是了,别人以为她是疯子,找麻烦的也就渐渐的没了。其实,那些人心里清楚的很,阿太不是什么疯子,理亏的是他们自己,举头三尺是有神明的。村长就没那么幸运,不堪屈辱,最终含恨走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好多年。一天,镇上的干部带着一波人敲锣打鼓地过来了。锣鼓队走完,一群披着红马褂的人走进来了,好几个穿的是中山装,两个穿的是西装。穿西装的是北来和西来。北来和西来回来了。
杨万流走的时候,是给北来和西来留了遗产的,但是马来的妻子拖着不给。阿妹想去争,北来和西来觉得自己确实不是杨万流的孩子,也就没有去争。再后来,西来开了一个物流公司,公司渐渐做大,成了马来西亚最大的出口物流公司。晚上,一家人又挤在一个房间睡觉,北来和西来睡的很沉。
这次回来,西来给镇上捐了一座教学楼——母恩教学楼。临行前,西来问阿太能否和他回马来西亚,阿太婉拒了,西来也没有强求。三个月后,北来又回来了,一方面陪阿太,一方面在中国发展业务。回来后的北来干了两件事,一件是盖楼,一件事娶媳妇儿。最终,北来找的是个十八岁的妻子,叫惠琼。这时候北来已经快四十岁了。
北来结婚没多久,西来也发来电报说,他找着妻子了,也是中国过去的,名字叫丽明。
或许是为了补偿阿太,顺便也补偿阿太的阿母和爷爷。三个孩子,在生养这件事情上,可真是太顺遂。百花一胎接一胎的,后来生了六个孩子,而且第一个就是男孩。惠琼房子还没落成肚子就大了,刚入住没多久就生了。感觉刚出月子不久,又怀上了,也是男孩。丽明没来得及回老家办婚礼,就怀上了,生的还是男孩。阿太爷爷一辈子都求不来一个男孩,阿太倒是一来,就一堆。
西来每年回来一次,他没说,但阿太发现了——他挑的,就是他第一次来找阿太的那个日子。他也把那个日子,定为他的生日。
北来每隔几天就来找我说说话。他说西来现在是马来西亚福建同乡会会长了,说西来又捐了多少座母恩教学楼了,说西来又得什么奖了。
丽明第一次回家的时候,阿太正在洗粪桶。丽明抱着孩子走进来了,突然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然后把孩子抱给阿太。阿太手上还都是没洗干净的粪水,还在犹豫着,丽明已经抱给阿太了。阿太臭烘烘地抱着个香喷喷的小宝贝,不敢用手摸,但忍不住用嘴轻轻亲了下孩子。西来说:这是你孙子,叫念中。
借着丽明回来,西来提议,大家就一起在北来那座新房子里聚一下。一聚,才发现,现在人可是真多了。阿太想,其实现在可以去死了,想要的都有了,如果就此死了,死得多漂亮啊。
阿太这么想之后,才发现阿妹早就这么想了。阿妹经常往外跑,还参加了镇上老人组织的死亡观摩团。后来一次挑粪水的时候,阿妹突然倒了下去,四脚朝天的那种。阿妹说她不行了,快把她搬到厅堂去,然后眼见着人瘪了下去。阿妹走的时候说,阿母没有来,但是看到有个七八十岁的男的来接她,是她们的阿爸。阿妹走后,阿太也去参加死亡观摩团了。
后来,北来告诉阿太,西来被马来西亚国王封了爵位,中国归侨总会还特意发贺信给他。第二天,西来就一个人回来了。那晚,西来没有打地铺,和阿太睡在床上。这是他第一次和阿母睡在一张床上。次日一早,西来坐车去了昆明,去看望他的生身父母。临行前,西来告诉阿太,这辈子就她一个阿娘。
西来到了昆明就住下了,再也没有回马来西亚。他查出来是肝癌晚期,这次之所以去昆明,只是想死在昆明。西来走后,丽明和孩子们捧着西来的骨灰回来了。丽明说,这是西来交代的,他想死在生他的地方,但他想死后一直陪着阿娘。
此前,西来为北来的钱庄生意补了很多钱。现在西来一走,资金链就出现了问题,一堆人到北来的钱庄提钱,北来没钱了。北来想带着惠琼去广东,阿太不同意,神明在看着,大不了把地再种起来。后来,北来让惠琼带着孩子去了广东,自己被人五花大绑打个半死。阿太过去解围,有人要打阿太,阿太把脸迎上去,说:“你打吧,儿子的错,就是母亲的错。”还说北来“该打”。在村长的劝说下,大家这才暂时散去,叮嘱着,有回信就给所有人交代。
阿太想让北来找丽明帮忙,可西来捐了那么多钱,再补坑,丽明和孩子怎么般?阿太想,北来真是好孩子,这个时候还想着西来一家子。北来埋怨自己一辈子都在拖累了阿太,当初就不应该要他。阿太说:“你可是神明送来的孩子,我怎么能够不要。”
北来最终还是做错了事。他不是跑了,而是走了,从亲生父母和爷爷奶奶走的那片海走的。北来一走,家里一下子涌来一堆人,把阿太围了起来。有的人赶紧去抢北来房子里的东西,然后派人占房间。还有人宣称院子是他的……从那天起,各家都派了自家女人,每天有人来阿太家。不让阿太出门,连去厕所都要盯着。
后来村长联系上了丽明,丽明说在想办法。又过了几天,村长说丽明想回来,但是村长让丽明别回来。阿太说村长是好人。村长说:“那杨仔屎是我堂哥,他走的时候写了封遗书,遗书上交代了我要照顾你,我本来想,你们都是大人物了,照顾不到,没想到,还真可以帮上忙。”阿太说:“你不能叫他杨仔屎,他是村长。”
又过了大半年,丽明终究汇来了一些钱,据说还了大家一大半。剩下的,丽明说把公司每年的利润寄过来还。过了几天,家里也没有人盯阿太了,阿太也可以出门行动了。阿太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百花家。丽明前前后后用了七八年,终于还清了所有欠款。她一还完欠款,就说要帮阿太办去马来西亚的手续,她希望西来的骨灰也不再留在这里,他本来也不是这里的人。
西来的儿子,念中来接阿太了,说得一口闽南话。西来跟儿子说,阿太是这世上最好的阿娘,奶奶只会讲闽南语,所以你必须会讲闽南语。阿太骗了念中,说会和他带上西来的骨灰回马来西亚。登机的时候,阿太让念中先进去,自己却在外面冲念中挥挥手。念中哭着说说:“奶奶怎么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调皮。”阿太说:“奶奶从小就调皮。”
丽明知道阿太不会来了,每个月都会寄钱过来给阿太养老。北来的妻小一直没有消息,而百花的孩子一个个都大了,该娶的娶该嫁的嫁。剩下的时间,阿太几乎都住在百花家,还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当地有名的神婆。再后来,百花也走了,阿太送走了她最后一个孩子。
故事讲到这里,接近了尾声,九十九岁的阿太终于也要走了。阿太最后说:“一个人如果是好死的,那到他最后要走的时候,他可以有一次选择——可以入土为安赶紧轮回,也可以向天开枪,再不回来。那样,天上就会多一个洞。你看,天上一颗颗的星,就是一个个不愿再回人间的灵魂向天开的枪。”
故事到此结束。
《命运》向我们呈现了几代人对命运的不同态度。爷爷的是个宿命论者,一番苦心经营后,承认自己玩不过命运;母亲是不信命的,但也只能指天骂地,在情绪上与命运相搏;神婆把命运当朋友,随时迎接命运的安排,自己只要活下去就行。阿太对命运的态度则复杂的多,她见证了所有的命运观,有时候也信命,有时候也要跟命运搏斗,却从未放弃过要和命运相处,最终活出了与所有人都不同的命运。
这是一种很难被定义的命运观。正因为它的复杂性,才够浑厚,够柔韧,才支撑得起人世间调皮的命运。《命运》的故事为何从死亡讲起?古人云,不知死,焉知生。向死而生,这世上也就没了什么过不去的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