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母亲节
我第一次嫌弃我妈,是在我初三开家长会的时候。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夜晚,我们正在教室里上晚自习,远远的听到一群人说着话走过来,忽然一声爽朗的笑声传入我的耳膜。声音很大,只炸的安安静静的教室一下就乱成了一锅粥。我不用想就知道那是我妈的声音。平时就算不太温柔,也不会如此刻这般刺耳。我狠狠的底下了头,心里巴望着同学们不要听出来那是我妈的声音。
后来我终于摆脱了她。上了寄宿的高中。我那坐车超过一公里就晕的老妈,开始背着一大包袱寿衣,出使湖北的深山老林。每次出门,她都要提前吃晕车药,晕晕乎乎一整天,到地方后,躺在那还会觉得天旋地转,要一日才能恢复。我觉得我妈真烦,连坐个车都能晕,后来我坐车晕过一次,才知道那滋味真的不好受。偶尔我回家,她刚好出门回来,会给我讲讲这次的趣事。或是朴实的山中老人,或是被小偷划破的裤子口袋……她云淡风轻的讲,我才知道她们出门就像讨饭一样,遇到好心的人家,收留她们住一晚,吃一餐好饭。遇不到,就只能啃个馒头,摸黑翻山回城。我才知道,她们为什么都在内裤里面封个口袋,如果装在裤子口袋里,就算把口缝上,一不小心就被扒手划破了口袋顺走。她的裤子就被划破过,幸好没划伤身体。那年头扒手猖狂,好多出门的人不仅仅会被偷了钱,还会因此受了伤。
终于熬到我和弟弟上大学,周围村子里的寿衣事业发展迅速。在外面开店的,都自己在家开个小作坊,请几个人加工。我妈持巨资买了一台电机,二手的,一千多。开始了帮别人加工寿衣的生活。十几年前,一天能赚个十几块钱,还能照顾家里的农活。不用再吃着晕车药,背着大包袱,翻山越岭了。但是,我早上睁开眼,就瞅见她不是在电机前干活,就是在往寿衣里装棉花。有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还能看到一盏微弱的台灯光从窗口映出来。不管酷暑,还是严冬,从不间断。终于她熬出了颈椎病,坐久了就头晕的厉害。到我和弟弟也从大学毕业,她才不那么拼命。才舍得晚上出门跳跳广场舞放松一下。
我还没毕业就去了上海,找了份工作,到毕业把助学贷款也还清了。没过多久就遇到了现在的老公,他大我快十岁,高校毕业,脑子灵光,是个爽直的南方人,嘴上放刀子,心里却恨不得去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就是那种出力不讨好的人。但是我觉得和这种人过日子,不用去担心他的花花肠子,因为他的嘴快过他的心。于是我们恋爱,订婚的时候我妈哭的几天都没和我说话。结婚只有我弟和我爸到场,我妈只推说晕车。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是不乐意我远嫁,在家哭了整整一年才稍微好转。我生大宝,她也顾不上晕车了,坐了一夜火车赶到上海,伺候我坐月子,看着一家人细心的照顾我,才总算放心。我生二胎,她半夜起来坐火车,一天一夜才到,也顾不上晕车了,生完怕没人帮带小孩,又把我连同两个小孩一起带回娘家,直到老二满岁。
这么多年,我走的再远,心里从来不惧。大概就是因为我有个靠谱的妈,有个温暖的家,进可攻,退可守。
现在我妈也成了半大的老太太了。她夜里做梦不好看,就打电话喊我们小心点儿。她养的花开了,就发个视频给我看看。我们遇到事情了,她二话不说寄钱过来。每次我回家,即使是夜里十点,她和我爸我等着我到家才肯吃晚饭。不让我洗碗,把娃抱走让我睡觉……我游手好闲的在娘家过着坐等吃的日子,她还逢人就夸我勤快。
我弟是个大龄未婚青年,才比我小一岁,我家大宝已经九岁了。农村的孩子都早婚,那段时间谁家讨媳妇,她只头天晚上送礼,第二天绝对不去吃喜酒。听到人家奏喜乐,她就把门死死顶上,好像这样子那些音乐就传不到他耳朵里似的。家里老爸唉声叹气,就好像一团乌云时刻笼罩在头顶。今年小子终于订婚了,谁家办喜事她也到场了,门口广场舞她每晚都到。准弟媳给她充个话费她高兴的跟个孩子似的同我分享,给厨房挂个门帘她也特意拍个视频给我看。我瞅着她豁然开朗,真好。
以前长听我爸说她是妇女主任,不是政府封的,自封的那种。东家吵架了,她去。精神病人犯病了,她也去。村里俩口子闹离婚,女方也是远嫁,她也去劝。谁家浇地没人帮忙了,她也去……我暑假回去,我们家门口经常挂着几把豆角,几根黄瓜,几个番茄……她自豪的说家里的菜都吃不完,总有人摘了偷偷送过来。村东头那个有名的泼辣妇女和她要好,隔壁和婆婆处不来的小媳妇也同她能说上话,从贵州嫁过来的姑娘和她说以后我就把你当亲妈待……
她就是一个朴实的愿意交心的农村妇女。我竟开始以她为荣。
我记事的时候,家里有三位老人——爷爷奶奶和一个寄养在家里的老人,我们也管他叫爷爷。我奶奶四十多岁才有的我爸,我爸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但这三位老人一直在我家养着,只有我奶奶在我姑妈家轮住了几天。我妈半通药理,拜我常年吃药的奶奶所赐。我记得每次吃完饭,她都把药倒好递到我奶奶手里。我们家鸡下的蛋,从来没有我和弟弟的份,她早上早早煮好荷包蛋,一位老人一碗。我爷爷是个极懒的人,衣服穿到黑的发亮也不换,有时候屎不憋到屁眼绝不去找厕所,人走上点年纪,经常拉到裤子上。大冷的天,我妈先隆起一堆柴火,燃起来,再帮我爷爷换裤子。我那是觉得真是臭啊。可我爷爷就是宁愿拉在裤子上,也不愿提前去找厕所。夜里起夜也有尿盆伺候,我妈起的早,倒尿盆的次数比我爸和我们加起来都要多。我那个寄养的爷爷活的最久,到九十多岁。他和我妈吵架要去养老院,我妈气不过花了钱送了礼把他送去养老院,每个月都去看他,给他同住的人塞点钱,让人家帮他端吃端喝。我那个爷爷有亲人在台湾,手里有点小钱,可他宁愿赌输了,也不会帮我们多少。我记得我初三的时候,要交五十学杂费,我妈回娘家给我外婆过周年,我问他借五十,他愣是不给。最后我哭着把门锁撬了,从我妈的钱箱里拿了钱才交上。他临去那几年,我回去看他,他已经认不出我,以为我是我伯伯家的女儿。我呵呵一笑,当年他开小卖店,我姐我哥回去吃冰激凌他从来不说,我能吃个最便宜的就是谢天谢地了。他还能把我当成我姐,可能他心里比较看中的还是我伯伯一家。听我妈说他走的时候也有点痛苦,糖尿病坏疽,脚趾头上得肉都没了,露着白花花的骨头。我妈隔天去给他换药,平时就给钱请敬老院的人照顾他。他走的时候,我爸妈给办的葬礼也不寒酸,请了戏班,比当年送我亲爷爷有过之不及。
那时候村西头新嫁过来的媳妇去看到我妈,惊讶的说你还这么年轻,就办了那么多事儿,我一直以为你都好大年纪了。其实我妈也不过三四十岁,伺候了三位老人,养大了两个幼子。
她现在常常和我说,要孝顺老人。不管他们说什么,都要听着。我家婆糖尿病,要打胰岛素,她一开始到处打听有没有药物能代替,怕我给婆婆打针太麻烦。后面听说打胰岛素对身体好,又和我说麻烦点就麻烦点了,对老人身体好就好。
我妈这个人,太普通。但我常常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