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芳菲
我们一起走过四季,遍地芳菲,落满尘埃。
1 芳菲
芳菲曾以为会和阿楠厮守终生的。
芳菲初见阿楠时,他穿一件带亮片的衣服,蓬着一头任性的长发,在酒吧局促的舞台上歇斯底里地唱“死了都要爱”。
“好吵。”芳菲嘟囔了一句。
同行男子连忙问:“要不我们走吧?”
彼时的芳菲已有些醉,扶着墙挪了十分钟才挪到门口,期间同行男子上前扶了她五次,她甩开他五次。
她讨厌这种感觉,被一个不喜欢的人靠近,仿佛要偷看她心底的秘密。
其实哪有什么秘密,心底只不过是开了一片无尽的芳菲,她担心有人偷采了一支去,她那么小气,免不了伤心。
男人第六次凑了上来,一只手不自觉地揽上她的腰,芳菲失却了耐心,发出恼怒的叱责声。
男人死揪着她不放:“装什么清高,清高你喝我那么贵的酒!”
芳菲拿着手包劈头盖脸地砸他,他被砸急了,扬起手就要朝她抡下去。
那只扬起的手在空中被阻住了,衣服上的亮片晃了芳菲的眼,是刚才在酒吧里唱歌的长头发。那夜,芳菲被素不相识的阿楠救下,像即将沉没窒息的人抱住了救生圈。
她有着极度寂寞不安的灵魂,他亦是。
芳菲在最好的年华里选择了阿楠,他却不是她的良人。
他不爱她。尽管也会彻夜欢愉,但她知道他不爱她。两个伶仃的人结合不会成就美满。
他喜欢的是满月一般的女孩儿,有着圆圆的脸,眼里没有沧桑。他望着那样的女孩儿,可以望到永远的尽头,蜷在那样的怀抱里,温暖安心,不常哭泣。
芳菲不行,他望着芳菲,仿佛望见自己,脆弱的、极端的、伤痕累累的。他们紧紧拥抱,互相取暖,用最大的力度试图将对方摁到心口里去。
却越来越痛,越来越痛。他极爱她,又不爱她。于是他说:“我有点儿累,芳菲。”
后来,她见到了那个满月一般的女孩儿,芳菲站在他俩对面,拎着一只酒瓶子笑。
阿楠将女孩儿往身后藏了藏,芳菲愣了一下,哑然失笑:“怎么,怕我对她做什么?”
“芳菲,我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他说,努力带着祝福的口吻。
芳菲恍若未闻,只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把头发剪了啊?”
阿楠摸了一下后脑勺,半晌道:“嗯。”然后拖着满月女孩儿从她身边经过,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嘱咐,“你要好好的。”
她还是笑,然后举起酒瓶灌了一口。
那天的月色极淡,夜极重,压得芳菲站立不住。后来,她扶着灯柱在路边呕吐,红色的呕吐物,不知道是不是混了心血。
芳菲最后倒伏在落满枯叶的椅上,发出脆生生碎裂的声音。偶有男人经过徘徊,拉住她的手臂试图带走她,她便反手抓住对方,哭着说:“你会娶我么?会的话我就跟你走。”然后继续呕吐。
男人嫌恶地将她甩开,像甩开一件掉色的旧衣。月色还是那么淡,薄如蝉翼般地铺在她身上,没有半点暖意。
她开始发酒颤,觉得越来越冷,直至乔找到她。
乔脱下大衣裹着她,她仍止不住打颤,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地说个不停:“乔你知道吗?我用了全部身家去赌这一局,到头来他却不敢坐庄。”
乔忍不住骂她:“你就不能找个靠谱的男人谈一场正常的恋爱么?然后结婚生子,像烟烟那样多好。”
烟烟?
芳菲止住哭声,她想起上次见到烟烟是在菜市场上,苍白着一张脸,和大多数寻常主妇一样拎着满袋的西红柿鸡蛋韭菜和红白肉类,形色匆匆,面无表情。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烟烟那如夏日般热烈的笑容了……
2 烟烟
烟烟第一次见到穆生,像心底流过一条浅浅的河。
彼时的他正在诗社诵读他初写成的诗,声音很轻很轻,她离得近才能听真切。
于是,那诗仿佛就是念予她一人的。
烟烟便哭了。
穆生抬起头来看她,手足无措,他以为自己伤到了她,可他明明是第一次见她。
烟烟左手捂着流泪的眼睛,右手则伸向他:“你好,我是烟烟。”
烟烟是宿命的,谁和谁相遇,谁和谁纠缠一生,都是司命写在红尘簿子里的,强求不得。
她与穆生便是宿命中人,且十分认命,以至于一毕业就结了婚,第二年生了小孩,循着簿子里的轨迹过日子,就一生了。
每日里按部就班。去公司,将公文改上七八遍,竞聘的时候专业陪跑,领导讲话的时候鼓掌十下。
穆生也一样,只是他没她那样懒,他仍然会写诗,专用来歌颂上级和公司。她不看这样的诗,看见了就撕掉,穆生于是和她生气,她亦不在意,照例收拾了碗筷,然后去淋浴。
热气升腾上来,烟烟看见镜中的脸居然与穆生越来越相像,仿佛岁月铸就的烙印,各自烙上一半。她有些失神,惊觉和穆生仿佛已走完一生,成了到死都分不开的家人,可以坦诚相见,却毫无悸动。每晚躺在一张床上,背靠着背,各自做着各自的梦。
她时常会想起初嫁时的模样,穆生拖着她的手,说“我妻”,眼里都闪着光。她掩面而泣,脸上却挂着笑,像热烈的夏。
后来的后来,穆生在领着她出去时,也会向朋友介绍,说“我妻”。只是没有拖她的手,眼里也没有光。她也总是很得体地盈盈一笑,凉凉的。
炎夏燥热,但寂寞的人总觉得凉。
穆生已经很久不写诗了,他去做了律师。在庭上板正严明,据理力争。
工作的时候说很多话,回家便无话可说。但他有时会抱着电话说很多话,躲在阳台上不停地说,发出开心的大笑。
她不知电话那头是谁,也不想问。直至有次出差回来在沙发上见到一件女式旧外套,不是她的。
穆生表现出茫然的样子:“不是你的么?会不会是你的衣服太多,忘记了?”
烟烟就笑:“或许吧。”
然后就在阳台上,当着穆生的面将那件衣服烧掉,火突然腾起,像决裂般地告别。烟烟不知怎地就想起“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来,于是忍不住掩面而泣,脸上却仍挂着笑。
自此以后,家里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女人的物件儿,穆生也不在阳台打电话了。他只是回来得越来越晚,进门就洗漱睡觉,闷头等天亮。
烟烟开始失眠,睡不着就坐在黑暗中看着熟睡的穆生,屋内极静,如同墓穴。
她于是“嘤嘤”地哭,也不知道在哭什么,眼底是干涸的,没有泪落下来。
如果有眼泪总还是有希望,但是现在仿佛看到了永远的尽头,然后皱纹爬上眼角,像开了两朵不完整的彼岸花。
她在一瞬间就老了。
3 意欢
意欢患病之后便一直瘦,抱在怀里像堆鱼骨,稍微用力就会碎掉。
乔来看她的时候她便窝在乔的怀里睡一觉,乔不在的时候她就自己抱着自己,整夜整夜地望向窗外,有时是望着月亮,有时是望着枯枝上挂的最后一片叶子。
叶子始终都不掉呢,像她撑住一口气,在等一个真相。
林书离开她的时候只留了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对于这个结果,意欢很迷糊。与林书的开始和结束都令她感到迷糊。
她与他初识是在体育场的看台上,她在后排,高他一层,彼时的她正在“咔嚓咔嚓”地吃薯片,碎屑掉了他一头。
他回首,正好对上她无辜迷糊的表情,立时就有一颗种子掉进心里,发了芽。
那个时候林书很喜欢抱着她,柔软温暖的身体,偶尔也会揶揄:“胖了啊,要减肥。”
意欢问:“瘦成鱼骨那样,你还会喜欢抱么?”
“当然喜欢,什么样子的你我都喜欢。”
她怎会信那些无意的话呢,那么细节,又不会打上标签烙上名字,几月几日谁对谁说了那样的话,就需当做誓言守上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却又是不可轻易言说的,那样脆弱,常常猝然而终。
失恋很奇怪,像得了病。意欢跨越了大半个中国去寻林书,遍寻不着。后来在电视新闻上看见,派驻国外与林书同期的那个团队出了意外,有人受伤和牺牲。
意欢呆呆地握着乔的手:“林书他……不会死了吧?”
乔没好气地说:“你就当他死了吧。”
意欢不做声,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半晌道:“告诉我真相吧,无论是什么,我都接受。”
乔松了口气,抱过她到怀里,将自己了解的情况一一告知。
原来,不过是移情别恋。
那么轻那么轻,就像早餐不小心掉落在地沾了灰尘,骑车途中掉了链子,或是散了鞋带那么轻。
意欢听到真相的时候,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碎了。乔蹲下身去收拾残局,却见她赤着脚踩在那些碎片上,任由玻璃碴嵌入脚心。
却没有血流下来,最痛的时候往往不见血。
后来,意欢便患了病,瘦得如鱼骨一般。她想起那个承诺,呵,承诺是如此不可信。
“我原本以为是他死了,结果是我要死了。”意欢看着自己露在床单外的双脚,瘦削,惨白。整个人像一张纸,秋天一样萧条。
她没事的时候就在医院走廊里来来回回,像游魂一样飘,结果差点儿撞上另一只游魂。
由于失血而显得惨白的脸,是属于芳菲的。芳菲看清是意欢后,扯出一个艰难的笑,然后向地上滑去。
意欢给乔挂电话:“芳菲竟怀了阿楠的孩子,不过,现在孩子没了。”
乔扔下手头的事务奔来医院,望着眼前两个单薄如纸的女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
窗外枯枝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终于落了。
4 乔
乔总是喜欢戴上墨镜和口罩,晴天这样,雨天也这样。白天这样,夜晚也这样。
她觉得这样很安全,像躲在壳里看世界,那么乱呢,而且可笑,却无人可以伤害到她。
她精力充沛,刀枪不入,强大无比。
一无所有过的人向来不惧失去。
她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回过老房子,二十年足以改变许多事,比如她家的房子要拆迁了。
她纠结很久,还是得回去签字。她知道,有些事始终回避不了。
房间有人打扫,不乱,也很干净,但是一看就久无人住。沙发上的花布已经褪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二十年了,她看见那只沙发还是会绕着走,然后躲进她的小房间,“啪”地关上门。
十岁那年,她躲在这间屋内听着门外的争吵,还有物什摔碎的声音,那些碎片里甚至有她在学校艺术节拿的玻璃奖杯。她没有伸手去拾,破碎的东西拾起来也不会变完整。
父亲在暴怒中离开了家,与一个陌生女人。母亲将自己埋在沙发中痛哭。
母亲哭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是乔的生日,母亲终于想起来给她做了一碗面条,她默默地吃,母亲在旁边默默地掉眼泪。
父亲在那天回来了,不是为了给她庆祝生日,而是和母亲提离婚。母亲继续绝望尖利地哭,她继续躲在小房间门后,父亲继续暴怒地摔门而去。
她在一片嘈嚷声中睡去,直至天光。
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听见母亲的哭声。
母亲仍然在那只沙发上,蜷缩着,闭着眼,面色铁青,白得如纸一般的嘴唇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世界一片死寂。乔就一直握着母亲冰凉而僵硬的手,直到救护车将她拖走。
她无从得知在那个年代,这件事情对于父亲意味着什么。在不久之后父亲便独自去了栖云寺后山的一座凉亭,拿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了上面。
乔始终认为,在他们心里,自己是一个虚无。所以她也不晓得哭,她只是自那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不用布艺沙发,不去寺庙。
但她无论换到哪座城市,租住在哪里,都会给自己留一间最小的房间,难过害怕的时候就躲进去,“啪”地关上门。
出门的时候又戴上墨镜和口罩,不苟言笑,旁人只道她耍酷。只有浩宇问她:“你在害怕什么?”
他凝神看她的眼神有侵略性,像带了钩子。
乔“嘁”了一声,转头不看他。浩宇扳过她的肩:“你可以不用害怕的,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管。”
乔捂住眼睛,原来她并非坚强,而是太胆怯,连哭都不敢,怕哭出来就崩溃。
旁人总是以为她无所不能,无时无刻对她诉说,攀上她的肩渴求依靠,伸出手臂她便拥抱。却无人听她,她只得默默无言,独自躲在小屋门后。
而这个男人一眼看穿,一举击碎她所有防线。
一无所有的人得到颗糖都会欢欣。
乔爱浩宇爱得义无反顾。一切都那么合拍,理所当然的良人。
直至有一天浩宇说:“我要回加拿大,我的家人在那边。”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乔彼时在画一幅油画,画中红色的花开得十分热闹。
“你不能去,乔。”浩宇过来吻她,“我的未婚妻在那里,我要回去娶她了。”
乔手中的画笔一顿,画面仿佛割出一道血痕。
“对不起,乔,我没有想过要告诉你。”浩宇摊开双手,“这是两码事,我爱的是你,但我要和她结婚。”
乔笑了一下,她不明白何以长大后就可以不说真话。
“不,你不爱我。”她站起身,扯下画布,将油彩猛地泼向他。
乔又重新学会不掉眼泪,继续戴上墨镜和口罩,把自己关在小屋内,“啪”地关上门。
只有不爱,才可不被辜负。
她离红尘越来越远,远得没有任何情绪。
她又离俗世越来越近,精力充沛地赚钱,喝最烈的酒,对付最难缠的客户,最快地完成销售业绩。
然后,买最漂亮的衣服,最贵的包,最闪亮的饰品。永不知疲倦的样子。
而内心却早在二十年前便几近荒芜,下着细细蒙蒙的雪,指尖也从来不会暖,像触着母亲冰凉僵硬的手。
她以为长了壳,就不会痛。
直到意欢的电话来,直到看到面前的两个女子如秋之落叶,寸寸委顿,直到芳菲用空洞眼神告诉她,生离死别了。
一如二十年前。
乔逃出医院,她忘记戴墨镜和口罩,夜很光。
她提着鞋在街上一直走,一直走,以为不停歇地走下去就可以见到自己的衣冠冢。然后,她见到路边被人丢弃了一只布艺沙发,老旧款式,坐垫上有个不能复返的凹陷,是死亡的姿势。
雪下了二十年,突然在瞬间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