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文字论

本来，在此篇之前，应有语言论，之后，应有文章论、文学论之类，现合而论之。

说起来，这年头能坐在计算机前，优雅地书写自己的心意，任窗外雨雪霏霏，正是一种难得的奢侈。我曾设想未来人工智能遍地，那么人类之间，或者机器之间，或者人机之间，沟通的方式可能非常简单粗暴，除了动动手指之外，可能就是一些代码了。这也难怪现在的网络语言层次不穷，而且大有代码化的倾向。

其实，就算不代码化，现代媒介对人类的思想，总体上是起到弱化的作用。过去人们还要看着一段文字琢磨半天是什么意思，现在直接搜索一下就知道，过去还要思考今天应该看什么，现在直接粗暴地推送过来。网络似乎也是一个非常方便的洗脑器。

更可怜的是这些媒介往往针对人性的弱点，专门推送一些“怪力乱色”的信息，让你欲罢不能，然后一天就过去了。对于它们而言，不管道德不道德，吸引人的眼球最重要。因此才有所谓网络暴力之说。

谈到文字，其实是迄今为止，最能挖掘人类思想深度的工具，当然也包括绘画、音乐等等文学艺术形式，但以文学为代表，甚至连我们的科学，其最终成果也是要以文字的形式发表的。“文之为德也大矣”，真的可以与天地并存了。

人无文而不灵。文字是人类创造的沟通符号，但她反过来创造了人类。文字的本质，其实只是一种记录性。但仅仅是这一步，拓宽了人类的思维几万倍。零散得以整理，规律得以总结，精神得以散发，才力得以协同，这些都离不开文字。

我们首先要谈谈文字的记录性。这是文字最基础的功能。古有荷马史诗，在成为文字之前，已经有一两万行了。但是无疑对记忆的人要求很高。再则只能口口相传。我脑中有一首诗的架构的时候，我往往需要写出上句，好方便我写下句，如果不这样的话，很可能在四五句之后，我就无法创作记得我写的第一句是什么了。这些都说明人脑记录功能的有限性，尤其是在同时进行记录和创作两项工作的时候，记录的短板会影响创作的效率，从而使得人难以创造作品，或者难以创造复杂的作品。难怪民歌的形式总是简单，难怪诗总是从要求押韵开始，一个原因就是好记。但对于一些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来说，无疑创作成为及其困难的事，更别提积累性的创作。比如科学实验就是如此，需要长期积累的数据，没有记录怎么行？

结绳记事毕竟草率，八卦乃至六十四卦，也只能分清六十四类事物而已，再进一步怎么办呢？这其实是一种精确性的要求。这种精确性影响了整个人类的进步。

所以文字始出，文而有明。创作得以实现，而且不仅是你一个人可以看到，可以很方便的进行宣传通知，并且在此基础上还可以进行分工、组织，类似今天的书籍一样，一部分由你写，一部分由我写，从而实现复杂的人事管理工作。文字的诞生，最早也是为了管理工作，因此那些贵族身边总是少不了那些文书，被称为“吏”，“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正是如此，也说明了早期文字仍未从巫术中脱胎出来。而这些人也从实际工作中分离开来，即从直接改造自然的工作中分离开来，改造自然之前，先要组织好人，这也正是人类最终胜过禽兽的地方。

其次我们要谈到文字的符号性。文字从一诞生起就是一种符号，它不是和客观事物一一对应的，如果我说“树”，既可以指眼前的树，也可以指千千万万的树，从文字开始甚至文字之前，就要求人类对万物进行分类总结，否则人类岂可遍指万物？这也正是《圣经》开头亚当给万物命名的意义。能够给万物一个准确的名，实则说明人类的智慧已经达到了一个层次了。

命名与实际的实践有关，如古代养马多，关于马的名词很多，标明马的不同种类，如今人一般就是统称马，然后加上各种形容词。如果一个事物在实践中多次出现，而且它对人们的生产生活有重大影响，那么人们为它取新的、更准确的符号，就不难理解了。

所以文字也是随着实践慢慢创制出来的，绝非一时一人之功。有用则灵，无用则躺在碑文里。而文字的符号性导致文字既具有一定的准确性，又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尤其是各类文字的组合，其可能性既多，其中的微妙之处也多，这一点就构成了文学艺术的基础。言无尽而意无穷，正是因为文字这些符号的阵列背后有无穷的解读空间。

再次我们谈谈文字这个符号不同于其他符号的特点，即是比较少地依赖于工具，或者受工具的束缚较少。比如绘画，虽然有所谓文人画，但总的来说要准备的工具还是不少的。而且绘画毕竟是一种静态的空间视觉艺术，受限较大，不如文字空灵。因此可见当时由绘画抽象到文字，确实是方便了人们思维的驰骋。电影等等也是如此，不一而论。

正是因为文字有这些特性，因此它成为迄今为止能够表现人类最高思想深度的媒介。人们常说看电影、电视不如读原著，正是因为文字独有的优势，使得人们在创作和接受文字时，必须要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尽管这一开始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是一旦运行起来，人脑中自己想象的画面，竟然能够完全胜过一切直观媒介所给予的。一卷文字在那里，你可以一句一句地读，也可以先通篇读下来，也可以鸟瞰摘取，这里就有许多方便，不像某些艺术，按照时空展开，不可能随意颠来倒去。人脑中的画面竟然可以胜过直观，甚至我们在接触一些实际事物的时候，还要求远一点，距离产生美，可见信息不是接收越多越好，没有组织地接收信息，会使得大脑混乱、扁平化。信息要有组织，并且留有余味，才能不断地发掘大脑的深度。这个道理，对于梦境也适用。（梦无疑是想象的世界，但是其真实性，其美学价值，居然一点不逊色于现实世界）因此可以说不仅仅是人类创造了文字，文字也创造了人类。

下面我们就来大致论述一下文字的流变历史、异同，从中可以看看文字是如何塑造人类历史的。

中国文字的由来，可以从伏羲创制八卦说起，八卦是一种二进制符号，难的不是八卦本身，而是隐藏在八卦背后的思维，即阴阳逻辑，在阴阳基础上对万事万物的分类，通过分类阐述其相互运动关系。这种分类不是类似植物、动物的分类学说，而是一种大属性的分类，比如肾主水，又跟北方、黑色等等关联起来。这背后有一种直觉和科学结合的思维。

之后就是仓颉创立文字，实际标志着八卦的路走不通，最后还是必须从图像的抽象化来塑造文字，这个应该来说和世界各民族是相似的。即文字一开始就是从图像的不断简化开始，后来才加入了所谓的“会意”、“形声”之类。西方的拉丁文字最终走向了表音，而中国文字还保留着表意功能，这使得中国文字更加复杂，而且保留着一种排列组合的弹性空间。也为书法的创立奠定了基础。

文字既然一开始主要为了记录，那么就必须迎合其现实功用的需要，早期的文字以端庄、古朴为主，在那个如火烈烈的商周，又多了几分威严，似乎是为了起到对臣民的震慑作用。后来文书工作日益繁琐，文字的率性、简化也就势在必行，汉隶就是如此，但其中仍然透着一股厚重之气。直到魏晋南北朝，文字才逐渐从功用作用脱离出来，进入了一个自觉追求线条美的时代，一时书法家云集，书圣也出世了。这与当时人的高度自觉有关系。可巧的是，文学的自觉时代也在此时。

文学者，乃人的精神风度。曹丕在典论里说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岁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先秦时期，人们首先看重的是立德，立功，然后才是立言。在立言中，文学只是经学的附庸，当然不会受重视。两汉以来，文学渐渐摆脱经学的羁绊而独立，但文学家依然处于“俳优博弈”之列。连以文学知名的蔡邕也说：“夫书画辞赋才之小者。”(《后汉书·蔡邕传》)到了曹丕所处的魏晋时代，已被鲁迅称之为“文学的自觉时代”(《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这其中的缘由就在于人的价值的觉醒。功业虽然伟大，但随着死亡的到来，一切“终期于尽”，整个社会的动荡又让人对功名乃至传统的价值观都趋于一种怀疑、思辨的态度，因此，面向自我，追求内心，并且通过文字来追求不朽，就成了人高度自觉的一种体现。文章的不朽，本质也就是人的不朽。

说起这个自觉，还要提到一个先驱，那就是司马迁，司马迁虽然写的是历史，但是以文学的笔法去写。不但眼界宏大，而且辞藻瑰丽，间或有想象。的确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大作。他在报任安书中写道：“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多少代的人来来去去了，这些文字却流传下来，显然不是一个“私心”可以解释的，而是这些文字当中有美，有真，有善，有振奋人心、洗涤污浊的力量。由此可见这些人对生命的执着，不愿意苟活于世。人的不朽乃是因为他站在了人类思想的高度，他为人类的生生不息点燃了一把火。拿破仑说：世界上有两种力量，刀剑和思想，从长远来看，刀剑最终被思想打败。可以作为注脚。

后面的历史不再追诉。总之 ，一代又一代的体，体或有盛衰，这和时代精神有关系，而面向内心、具有普遍人性意义的文字，总是能够流传千古。动人先动己，眼界始开阔，如是而已。

文所以为经，凝聚着人类精神的共通性。无人便无文。热爱生命，在文字中追求不朽。这便是我辈应有的精神，是对过往一切生命的尊重，是对现实功利的反叛，是对精神血脉的延续。在文末，我还是期盼未来交流的新形式，因为一旦机器也真的有了智能，她也会追求美，也会认识文字的美 ，因此未来的交流可能会诞生一股新的文风。不管怎样，在这个时代，可以自在书写，可以拥抱我书柜上的千卷纸质书，我感到富可敌国，富有四海。“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回望那些为了文字而鞠躬尽瘁的人们，他们拉长的身影，我不禁悲欣交集：文字，尔乃精灵。

文字咏

天然

如玉温润了灵魂

在暴风雨的火焰中

最早洗礼人类的光

我乃君王

你是兵马

一个个瞄准了向死亡射击、冲锋

生命在挣扎中出血

一个字就有一千斤重

如何活着

撕裂中有梦的叹息

死亡把你变成一个个大写的

“人”！

浣溪沙·文字精灵

沙岸之旁灵肉浮。一时圣火自天流。今生福祸入明眸。

恋恋华枝由苦出，潇潇春色为谁留。淋漓碧血欲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