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稳的稳
白玉老虎里唐玉是个狠人,但有一次发狠后,反而觉得空虚。
因为他杀的是乔稳。
乔稳站在窗口,看见窗外珠帘般的大雨,他本想关起窗子的,却不知不觉看出了神。
这里是个干燥的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他还记得上一次暴雨来临时,是在去年的九月底。
他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晚上来了两位稀客,一位是曲平,一位是赵家的大小姐赵千千。
那天正是个标准的秋老虎天气,白天热得要命,晚上这场暴雨,正好洗清了白天的燥热,他准备了一点酒菜瓜果,正想喝两杯。
就在那时候,他们来了,样子看来好像是很狼狈。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已经在九华山上住了两个月,为的是要去找无忌,谁知非但没有找到无忌,凤娘(无忌的媳妇)反而失踪了。
那位大小姐的脾气很坏,对曲平总是呼来叱去,很不留面子。曲平却一点都不生气。
凤娘失踪了之後,他们孤男寡女在深山里,发生了什么乔稳当然没有问,也不敢问。
他一向是一个很稳重,很本分的人,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事,却也没有犯过大错。
他虽然觉得曲平未免有点势利,可是也不讨厌这个肯上进的年轻人,如果曲平能够娶到这位大小姐,他也很高兴。
所以,他又叫人加酒,加菜,准备客房。
赵大小姐却坚持当天晚上就要走,他们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找他要盘缠路费,要三千两三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可以走很远的路了,这位大小姐准备到那里去?
乔稳也没有问。
多做多错,多言实祸,知道的事越多,烦恼就越多。
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则。
就因为他一直把握这原则,所以他能在这职位上一待二十年,过了二十年太平日子。
去年,"行运豹子"那件事,他并不是没有听到风声,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那个"行运豹子"就是赵二爷的大公子。
可是无忌既然没有找上他,他就不妨装糊涂。
今天轩辕一光叫也去接的人是谁?他心里多少也有点数。
可是人家既然不说,他又何必多事?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现在他已经有了点积蓄,在城外有了几亩田,分租给几个老实的佃户,每年按时收租。
自从他的妻子得了喘病后,他们就分了房,可是他从来没有再娶小老婆的意思,家里的丫头们,也更连碰都不碰。
大风堂的规矩很严,也不能让人说闲话。
可是城里"留春院"如果来了新鲜干净的小姑娘,总会派人来通知他,他偶尔也会安排一个稳的地方,去享受半个晚上。
那是银货两讫,彼此都不吃亏的交易,他既不必为此羞愧,也不怕惹上无谓的麻烦。
何况,在他这种年纪,居然还能有"余勇"来做这种事,他心里多少总有点沾沾自喜,每次事后,都会觉得精神特别振奋,活力特别充沛。
对于这种生活,也已经觉得很满足。
天气又开始有点凉了,他想叫保福去准备点酒菜。
下大雨的晚上,他总是喜欢喝两杯。
保福是他的忠仆,已经跟了他二十多年,平时总是不离他左右。
可是,今天他叫了两声,居然没有回应。
保福的年纪也不小,耳朵也没有以前那么灵了。再过一阵,也该让他享几年清福。
保福,保福,一个人要知道怎么样保住自己的福气,才真正的有福气。
乔稳心里叹息着,慢慢的走到门口,又大声叫了两遍。
外面果然有了回应。
"来了。"
他刚听见这两个字,就有个人飞了起来。
不是走进来,也不是跑进来,是飞进来的,就像是根木头一样,斜斜的飞了起来,然后又像一根木头般"叭哒"一声,落在地上。
这个人的确是保福,只不过已经没有气了,因为他的脖子已经被人拗断。
乔稳全身冰冷,就好像一下子掉进冰窖里。
又是一声霹雳,闪电一击。
他看见了一个人,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站在对面的屋檐下。
可是等到第二声霹雳响起时,这个人忽然就已到了他面前。
一个很年轻的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看起来就像是个女孩子。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唐家子弟之中,心最狠,手最辣的唐玉。
可是以他多年来的经验,他已感觉到这个人一来,他平静的生活就要结束。
他看着这个人慢慢的收起油纸伞,放在门后,他一直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尽量保持镇定。
唐玉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道:"保福已经来了,你还要找谁?"他笑得很愉快:"你分舵里四十三位兄弟都已经来了,都在外面院子里等着,你一说就到,只不过他们当然都不会自己走进来了。"乔稳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人虽然笑容满面,轻言细语,却带着种刺骨的杀气。
乔稳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冒着冷汗,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无法控制。
四十三个人,四十三条命,都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兄弟。
唐玉微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什么人的,因为我手上没有戴那种又笨又重的鹿皮手套,我的一暗器也不会放在那种该死的皮囊里,我不想让人一眼就看得出我的来历。"
"你是唐家的人?"
"我就是唐玉。"
乔稳听见过这个名字,听见过不止一次。
据说这个人曾经创下过一夜间杀人最多的纪录。盘踞在川东多年的"斧头帮"中一百零三个兄弟,一夜间全都死在他手里。
乔稳忽然问道:"你真的在一夜间杀过一百零三个人?"
唐玉道:"那是假话。我只杀了九十九个,”他淡淡的接着道“还有四个是自己吓死的。"
乔稳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好像不是你的对手。"
唐玉道:"你绝不是。"
"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我并不一定要杀你。"
"我是不是对你还有点用?"
"有一点。"
"我要替你做什么,你才会饶我这条命?"
"你能为我做什么?"
"大风堂的人都很信任我,现在我的兄弟虽然都死了,可是我只要编个故事,他们还是不会怀疑我的,所以我还是可以在这里做这个分舵的舵主,可以把大风堂机密供应给你们,你们有人来了,我也可以想法子照应。"
"太好了。"
"我甚至可以替你们把赵无忌诱到这里来,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想杀了他,斩草除根。"
"完全正确。"
"我虽然已经是个老人,可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我了解。"
"我很喜欢过现在这种日子,实在舍不得死,所以,时我就常常在想,如果我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你说呢?"
"我的武功久已荒废,就算跟你动手,也是自取其辱。"
"你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我早就决定,如果遇见这种情况,我只有出卖大风堂,保全自己的性命。"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只有一条性命,无论什么事,都不如自己的性命珍贵。"
"我同意。"
"所以,一个人如果为了别的事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这人一定是个笨蛋。"
唐玉微笑道:"你当然不是笨蛋。"
"我是的。"
唐玉显然很意外:"你是笨蛋"
"直到今天,我真的遇见了这种情况时,我才知道一个人的死并不是最重要的,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唐玉道:"难道你情愿做个笨蛋?"
乔稳没回答,但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扑上去,挥拳朝着唐玉的脸痛击。
能够独当一面,主持大风堂的分舵,当然绝不是太无用的人。
他也曾苦练过武功,他的"大洪拳"练得很不错,近年虽然已很少出手,可是出手仍然很快,这一拳他用尽全力,拳势更猛烈。
他是在拼命!只可惜他的对手是唐玉。
他的拳头挥出时,唐玉的手指已戳断他的喉结。
他慢慢的向后退了两步,慢慢的倒了下去,就好像一个疲倦的入睡到床上去一样,显得出奇的平静。
在临死前的这一瞬间,这个怕死的人竟完全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他求仁得仁,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他自觉已对得起大风堂,对得起院子里那四十三个兄弟。
他也已对得起自已。
看着这个情愿做笨蛋的人倒下去,唐玉心里怎么想?
他杀人时总是带着微笑,可是这一次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杀人后总觉得有种残酷的满足和兴奋。
这次他却觉得很空虚,甚至觉得很无趣。
现在他才明白,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气节平时看不出的。
平时懦弱无用的人,面临生死关头时往会显过人的义气来,慷慨赴死。平时总是拍着胸脯说不怕死的人,到这时候反而会阵脱逃了。
唐玉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我是乔稳在这情况下我会怎么做?"
他不想知道答案。
乔稳死了,死于一贯而来的稳重,死的不伟大,但绝对光荣,对得起雇主,对得起兄弟。
甚至连敌人都很钦佩。
虽然是个老实人,但有血性;虽然偶尔会调皮一下,但爱家庭;虽然于组织势力的增长没有大贡献,但是重在于稳,稳稳当当,上面其实也放心。
总得来说,他是一个安分的人,家人安心;他是一个稳重的人,上面放心;他是一个靠谱的人,弟兄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