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尘遗梦 【第二十届新概念】
入秋后的第二场雨,深夜。
豆点大的雨滴狠狠地拍到窗户上,急促而沉闷。天突然凉了下来,只是床单上黏黏地潮湿不太舒服,翻身间隐约闻到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淡淡刺鼻的霉味,混着微腥的泥土味进入我的鼻腔。
第一反应是阳台上那些多肉,恐怕从前天起一周都见不到太阳了,前半夜起来浇了陈水,不知道明早能不能干,突然想起来阳台的窗子还没开,阴冷混着湿气捂一宿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但实在懒得再匆匆下地了。
腹中皆空。关了灯的弥黑旷野中看到了远处的那棵果树,挣扎着在虬埂土堆间与摇摇晃晃的稻草人彻夜厮守,彼此剧烈仰扑,或相向或背离,却永远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就像我的阳台与太阳间的剧烈,就像如今这个摇晃瓦解的小油田和五十公里外南阳的距离。
我分明看到了南中的那个她,在高楼环抱的公寓里,此刻应在熟睡,我知道,她睡得轻极了,刚才那个炸裂倾泻的雷可能惊醒了她,一举一足都刺穿五十公里的大雨和浓雾,不偏不正地投映在我的瞳孔上,那么可爱。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在一个安静的深夜想她,在这个时间段里只是想她,在这个时间段里世界与我无关,除此之外的想念不过是一中形式,真正的记忆是与生俱来的。
他太幸运了,生在一个富裕的干部家庭,初中起就一身小众名牌,我想都不敢想。她和我中考都没发挥好,以几分之差没考上南阳一中,在我认命座右铭都换成“三年后还是一条汉子”留在油田的同时,他父亲不顾当时油田正严的纪查,顶着众人的明眼将她送到南阳一中,事后不知道油田再有没有人追究过,他们一家还是如以往般幸福安乐,前几天听说她父亲调走了。
那个秋天印象极为深刻,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下午,你突然给我发消息说你要转学去市里,我只好三天哀叹后接受了现实,相信你说的异地恋是对我们的考验,我也说如果能坚持这三年就直接见家长吧。当天晚上最后一次从学校默默送你回家到楼下,你再转身看了我一眼,转身拐进楼道,你满目凄凉,那是我在油田最后一次看到你的眼睛,如此难忘。
从来没曾想过再没有下一个秋天。
在那个眼里容不得刺、相信绝对公平的年龄,还认为“我是最棒的”之后,被现实狠狠扇了一个耳光,让我看清了现实,慢慢接受自己和别人之间智商和环境上的差异。不论如何不公,我还是为她开心的,那时候还一起编织着关于未来的梦和那些动听的谎言。
谎言随着时间的流逝消磨殆尽,而后不到半年的异地恋让他提出了分手,我也知道是未来和价值的差异把她扯离了我。
短短半年,一个少年快乐地消失在林荫深处,他的背影被梦和树林深情包容,阳光撒了下来,一点一点抚平那串脚印,一个少年棱角初磨。
刚分手的那半年,我曾在无数个如今天的雨夜里想起难以支撑起来回味的过往,闭上眼睛好不容易看不见不堪的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了他。这样的深夜后的无数个清晨,常在零下温度的晨雾里跑到炼油厂后的那片乱坟岗,摘下眼镜,以退化的裸眼环视一片片无名的坟包,发狂地临石碑上章法怪诞的草书,曾万分认真地想过,在纵横的田埂间刨个坑,埋葬自己关于她四年的如梭点滴。
讽刺的是,记得你我最清晰的牵手画面,也是在去年的无数个凌晨,时值初夏。相约出来散步亦或是跑步,休息时十指相扣,漫步在露水沾满草茎的林荫道上,前面跑着不大点的边牧,名叫柠檬。
多想与你一直这样牵手,从初夏到深秋,从黑发到白头。
柠檬这个名字也是你取的,谐音“林萌”。几个月后母亲过敏反复,狗送去亲戚家,分手后的前些日子它遭遇不幸没能救回来,至今也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更没给你说,柠檬可是你留给我唯一的精神寄托。现在想起还是会痛苦。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好像着了魔,曾多次在一人回家的黑夜曾经的那片绿林前看到过无数狗,都以为是柠檬,常会上前抚摸还大声叫它们柠檬,我确实看到了眼前的分明就是柠檬,但总被狗的主人怒斥有病,然后看着主人牵着我的柠檬们离开。
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我们百般理想满怀希望。故事的结局总是这样,我们泪流满面步步回头。
柠檬就这样转身再也不回头地离去,留下孤独发怵的我;你就这样闭上眼转身离去,留下五十公里外痴梦的我。那个透彻的背影再一次穿越了这五十多公里的雾霾,就像刚分手后的那半年,你那模糊的背影分毫不差、不偏不离地正好刺穿我的眼球,投射在我的眼底。你于我如今的概念,大抵上模糊了“南阳”这个地理名词的含义,摩挲着一点一点蜷曲这土地,将公路一点一点折叠起来,随手一扔,任它在五十瓦的电灯下缓慢展开。
如此豁达,我一个斤斤计较不明事理的俗人,尚且做不到,无论如何也活不成轻轻一甩地洒脱超然。五十公里,不长的距离,穿越数个村庄也仅需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这不长的五十公里,什么都在发生——屠刀下的山羊、独山上的公墓……
半月前我过生日,怕她意外的一个祝福电话或祝福短信让我想起过去,手机开飞行,不想接电话不想看短信。晚上食毕,看qq发现她昨夜零点一条准时的祝福短信,内容太简洁了就七个字:
生日快乐,我睡了
没有句号,不敢理解为她要睡了连个句号也懒得打,那样我之于她完全没有熬到零点发这个消息的必要。
天气乍寒,上周还是短袖今天就成了秋衣加毛衣,窗外风呼呼地啸着,放下手机,我的神经似乎已经麻木,呆呆地用左手扶着没有已经切除半月板的左膝反复揉搓,没有任何意识地重复着,就像去年他帮我揉着那样。
意识究竟从化而来,似乎只有先哲仅知道所谓的“意识先于形态”泛泛,地球上的科学家们抠了自己和无数尸体的脑子几百年,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弄明白。我没有意识地进行着动作,没有意思地重复着,超越了意识本身的界定范畴,斗胆从形而上学分析更产生谬论。如有可能,我真想把她从自己的意识里剔除,不是抿去记忆,那样是否认和她的相遇,自我否定自我,但她早已融入我的意识。
腿落下了如此终身残疾,是在一年半前,膝盖刚做完手术,医生多次强调禁止任何运动至少三个月,十天后的的体育加试,为了和她同考去南阳一中忍痛参加了体试,前一天天凌晨吃了三倍剂量的止痛片,自己拆掉了束缚了我半月的厚重护膝,拔掉了钢板强支撑的外制动骨骼。先是体前屈,身体一压下去便是三倍剂量止痛片都掩不住的撕裂般的痛,接着跳远,一落地能清晰地听到骨缝直接的碰撞声,混着一两步的助跑混了满分,监考老师在我助跑迈上那一步时低了下头,扶了扶架地稳稳的眼镜,装作没看见。我的腿彻底报废了,在最后的一千米长跑我是拄着柺跑了满分。那是我人生中最疼痛的一天,竟然回忆起来还会笑。
且录几句,悲欣共赏:
假如能重新绕回那个夜晚
我宁愿失去一条腿
还要用剩下的那条腿走入你的婚礼
看你成为别人的新娘
更讽刺的是,我从小受父亲的熏陶,深深地爱着足球,足球是一个在中国会被大多数不了解的国人所嘲笑的运动,但那早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从小学校队起一路走来,被一级一级地推荐给下一所学校,上高中第一天一瘸一拐地走进班里,不敢直视教练那如获至宝的眼睛。
医生说的没错,半月板保守治疗太慢了,切除后好的很快虽然老来难以站立,我在轮椅上坐了一整个暑假终于摆脱了那把让我恨之入骨的椅子,倔强地一下站了起来,在躲避教练满怀期望的目光下一个月瘸瘸拐拐地重新回到绿茵场的拥抱,开始一颠一颠地参加每周的训练,每次热身赛前我总要亲吻大地,背后总会伴着窃窃嘲笑声,但这是父亲教会给我的足球和感恩。
去年这个时候,也许是再往前几天,第一场雪快要下了,连日厚厚的积云不肯散去。自己状态下滑太严重,好久没有碰过足球,为了备战市长杯,每周一次的训练量于我而言实在太少了,只好自己加练,每天下午穿着一身加绒的厚训练服,在空旷的、草被磨平的球场上一遍一遍地练习传接配合。
第三节课一下课,给班主任两句话的交代就扶着楼梯旁生锈的扶手一瘸一拐地蹦到足球场。连月的阴云把太阳遮地严严实实,教学楼后的操场上聚满了风,是没有人在这里跑步的。在球场边利索脱掉大衣羽绒服,一件一件地脱,风呼啸着打击着越来越单薄的肉体,寒颤越来越剧烈,最后脱下秋衣,手指已经冻冰无知觉,赶紧穿上一件紧身加厚训练服——比起此前在寒风中颤抖的羽绒服简直不堪一击。
寒风摧残下膝盖撕裂般的疼痛无法缓解,只好在操场一圈一圈地跑着,所谓热身。鞋带永远是开着,手指已经完全没有触觉、僵硬、无法弯曲,这样系上的鞋带经历一次触球后就会散开,随着时间的流逝手指愈僵硬疼痛,系上的鞋带更加松散,开的更快,后来索性不系。
寒冷、僵硬、疼痛、孤独一时间融入我的青春,消磨掉许多个不见阳光的下午。孤单加练,寒风摧残整整一个月,终于在决赛学校和油田教育中心领导都绝望时,在南中这片于我而言感情极为复杂的土地上,搓出了一道最美的弧线,绝杀杀死了比赛,沸腾了我无数个阴冷的下午,接受采访时,我如是说到。
那次进球后我激动地脱下球衣,露出里面早就写好她名字缩写的紧身衣,在她的学校,当着她同学的面狂热地亲吻着那三个字母。我在欣然接受裁判笑着给出的黄牌后,不经意地一回头,看到了观众席上特意请假从新疆回家休假的父亲,在厚重的羽绒服里哭红了眼。
系不上的鞋带并非邋遢慵懒,而是无奈之举,直到今天,听到别人善意的提醒时我还是会莫名感到指尖和膝盖的僵硬,愣了一下,然后谢谢对方的提醒。
曾经,足球是我的梦想,我也曾很接近过它,随着慢慢长大,学习这个让我从小到大头疼的事必须正式,它不只是我走出这个即将瓦解的小油田的唯一途径,还是为了全家沉甸甸的希望。
巨大的压力和高考独木桥的负重下,我终于褪去了一切的一切,天天苦读,那一天,我把那两张张南阳市最佳射手和决赛mvp的证书收起来,柔软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摩挲着粗糙的鎏金印字,把它们和我的球鞋一起放在高高的衣柜顶上,于今天也不曾触碰,我知道,那个高度下压着隐忍、包容和人间幸福。
手指可柔软可僵硬,这是外界条件使然,多少先烈奋疾一生对外界的改变微之甚微,对于出身在社会底层的家庭的我,背起一点一点传递给我的家庭的重担,不敢尝试,因为没有多余的精力,或者说没有能力承受失败带给我这个家庭的一切。
我曾对那些畏惧失败而不敢尝试的人报以最大的鄙视,终于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后来我终于明白,畏惧不是因为心灵不够强大,而是你的出身没有能力承担任何失败。
终于,我也活成了自己最鄙视的人。
日复一日的扎根大地,终于没有了曾经的理想,甚至不敢再回忆曾经的理想,怕以往那个僵硬的手指再次僵硬地戳进我的心脏,就像被同伴善意地提起鞋带开了一样。
写到这里,骤然想到《月亮与六便士》,那是一本多年前读的书。关于那本书我记得十分清晰,从一本辅导书上看到推荐的名句: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到了月亮。”
记忆太深了以至于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随后的一次作文中引用这段话,还被老师表扬博览群书。
于心有愧,我当时实在没有看过那本书,每次复习翻到笔记本上这句话的时候就会想起这本我渴望已久却从未谋面的书。
那个时候油田刚刚开始腐垮破碎,第一次改制,母亲下岗,全家三口凭着父亲在新疆的一份工资勉强为生,穿破的袜子缝了脚趾又磨烂了脚跟都舍不扔,我实在不好意思向母亲开口去要这样一本与学习无关的书,何况它是《月亮与六便士》,我更怕那句话喇伤母亲下岗在家的心。
一个高一的学生,以我的性格,遇到这般事肯定不好意思问同学是否有这本书。因为那句金句引起的巨大兴趣,迫使我想了个更好的办法,光顾了学校那个陈旧又无人置问的阅览室,花了我两天半的课间找遍了那里面的所有书,我总以为即将会在某层书架的一格间见到它,最终还是让我失望了。
经日之后,帮同学搬书发现了他有这本书,借来通宵读完。
对于阅览室的搜刮翻查,发现了一本本叠在一起的《萌芽》,期号断断续续而混乱,那成了我圆钝笔尖上最初最宝贵的财富。
已经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在数理化的题海里摸爬滚打,除了每日必须的最低睡眠时限我已经做到了最大化学习,压力和焦虑接踵而来,我害怕的太多了,以至于现在闭上眼,还常常想到《人生》里的高加林。
生性愚笨,死死纠缠的数理化还是会无情的把我打翻在千军万马抢行的独木桥前,不论我如何爱它或是付出多少。
深夜中长长哀叹一声,梦该醒了。
这长长的一梦跨越了我的数年,我深爱的那个姑娘一点一点吸光我的回忆,棱角分明的少年一点一点被打磨光滑扎根大地,膝盖一点一点随生命的凋零而余年不多……我多希望这只是长长的一梦,可醒来后还得面对明早那个阴冷的清晨、无光的天空和嗷嗷待哺的习题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