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园(六十二)侧妃
我刚嫁进来的时候,宫里也不安宁,有些爱嚼舌根子的新人议论我是“狐媚子”,大概是觉得一个在书房伺候笔墨的宫人勾搭上了长公子,还一举做到侧妃。
我也完全可以理解,要知道,公子只能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其他都是媵妾,我一来,那些女媵就没盼头了。
当然,这种连新任郎中令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肯定要为口舌之快付出代价。我并不理会她们,把这个既能立威又能显示贤淑的机会留给了两位夫人。等两位夫人按照规矩一轻一重地罚了刑,我再去感激涕零一番。
在李夫人那里,把这份顺水人情夸到十二分好,趁机表表忠心,暗示哥哥也愿意成为李相在朝堂上的拥趸。
再去王夫人那里,如同待郑妃一样,先感怀一番表达感激,再长姐如母敬听教诲。等王夫人讲了一堆和睦的话,留我用晚膳的时候,我在两位夫人这里就都站稳了。
最后找个机会去受罚的媵妾那里,她们本来因我受了两位夫人的罚,我再来示好未免显得惺惺作态,我便更放低身段,自伤身世:从家里开女闾觉得面上无光,到母亲早丧伯父欺压,认同她们对我的所有诋毁,直说得她们惭愧不已。
我又替两位夫人说好话,说她们本来可以罚得更重,或者任她们咎由自取,若不是为了内宫祥和,谁又愿意做这个恶人?
说得她们心服口服,第二天去两位夫人那里再次请了罪,自然是阖宫欢喜,两位夫人和郑妃都觉得我懂事识大体。
但贤名这种东西,七八成就好。六成略浅,不足以笼络人心,提升身价;九成太满,反而被这贤名绊住,不能好好施展。
我要是有心争宠,会留八成的贤名,很快就是三足鼎立。可惜宫妃争宠这种小打小闹并不是我的目标,我需要更大的自由和特权,而这一点本身就与贤良淑德相背离。
哥哥迁任郎中令以后,在咸阳有了自己的府邸,我每月初一十五各去一次。
虽说我现在是皇家的媳妇,不好出宫走动,但我毕竟只是长公子的侧妃,既不是皇帝的妃子,也不是太子妃,出来进去的不那么扎眼。
二来,我在宫里是扶苏的侧妃,在风家可是名正言顺的宗主,就是再退一步,也是阴阳家的元首,除非现在来道诏书,明明白白地说女子婚后就应该卸掉一切职务专心相夫教子,否则谁能怪我“因公废私”?
况且,按规矩初一十五是一定要留宿在正妻房里的。就是真赶上王夫人不方便,也应该去李夫人那里。我专挑这两个日子出宫,也能让外人少说几句嘴。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我特立独行,恃宠生娇。说同是侧妃,李夫人身为丞相嫡女,尚且只在节礼报请出宫;我一个九卿的妹妹,每月两休竟成了惯例。
但我也说了,我在长公子邸的方略就是从不争宠、避权让贤。平时素衣淡妆,端庄高远,偶尔虚弱怯冷,以便于我随时可以拿“体弱多病”来说嘴,连香囊里也常备着安神补气的药草。
两位夫人也都是有涵养的人,见我如此,也并不多生是非。
扶苏委婉地说过我一次,我就先应下。当夜假托噩梦,再哀哀低泣道:“风家两代寥落,臣妾更是亲缘淡薄,七岁丧母,如今伯父和堂妹也不在了,只有家严与叔父互相倚靠,亦谆谆嘱托,要臣妾和堂兄切切不可生分了。此皆臣妾一人之私情,公子不必袒护。”
扶苏忙安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伏在他怀里,听他缓缓道:“若说亲缘淡薄,我也是一样。我从出生后就一直住在华阳宫,虽然只隔了一道宫墙,却十年未曾见过母妃一面。”他柔声道,“我不希望这道宫墙也锁住你,我已经有两位循礼守常的妃子,你性情纯任,像是民间女子,我也不拘着你了。”
有了扶苏的默许,这件事也渐渐淡下去,成了常例。
我后来把扶苏的话转达给哥哥,还赞叹扶苏能将心比心,是有仁德的义主。
哥哥却不买账:“性情纯任,民间女子?他居然这么贬低你,他都暗指你不知礼数了,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可他说的也没错啊,哪有宫妃天天往外跑的。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那不是宠你,是懒得管你。他要是真体恤你,就会下旨让另外两位夫人也常常出宫看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懂。可他本来也不是出于宠爱或者体恤才娶我的,就是两个人相处久了,我又称他心意罢了。”
“论出身,论容貌,论品性,论才智,你随便挑个皇子就可以当正妻,好过在他这里受气。”
我笑道:“论出身,上面还有丞相和御史大夫,九卿中也有资历更老的,除了咸阳的异姓贵族,还有老臣和老将呢,皇子的正妻,哪里就那么容易做;容貌和才智本来就是锦上添花罢了,品性就更不用论了,我什么品性我自己清楚。”
“你这话就妄自菲薄了。陛下有十八位皇子,适龄的总有十个吧,撇去已经有了正妻的,哪个都能嫁。”哥哥掰着指头算着,“就是和他一样出挑的,也有将闾和子高不曾娶妻。”
我听不下去,他跟过来接着讲:“你若是觉得二公子身份尴尬也便罢了,那公子高也不错啊。”他又抱怨道,“我看扶苏一点都不喜欢你,他只是想要一个三从四德的姬妾而已。他觉得像郑妃那样温良恭俭让的人比你更值得敬重。”
“我现在演的不也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人吗?”
“你又能演多久?”
“需要多久,就是多久。”
他不答话了,良久才道:
“我是怕你演着演着就像了,像着像着就变了。
你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更不曾碰过针线,现在烹饪也学起来,女红也学起来。
你以前可是说过,学墨家是能更好地经营家族,学儒家是为了能和腐儒们讲道理,至于法家、道家、纵横家、阴阳家乃至杨朱,才是你喜欢的学说。
你既然不喜欢烹饪和刺绣,又为什么要刻意去学呢?只是为了讨好扶苏吗?
你从小就不练武,因为怕人看出手上的剑茧,你的这双手,只有写字磨出来的茧,
可现在呢,不到两年的工夫,被油烫伤过,被针刺伤过,这是一双妇人的手,不是我风家少主的手。”
我并不反驳,只说:“习惯和本性,哪个更重要,唯一能权衡的只有时间。”
“但仁慈或贤淑,只会给你带来真正的危险。”他平缓了一下,“我只问一句,你喜欢扶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