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青仙侠传11
青凤紧紧咬着下唇。李梦凰虽是这么说，可青凤却很明白，她只是不想让自己过度伤心而已。明明是李梦凰身受重伤而不久于世，可现在却反而是她在安慰自己，青凤心念及此，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力。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哥哥慕容泽总说李梦凰的未来将比自己更加辉煌灿烂、更加前程似锦了。以前她还总是不服气，现在却是明白了：心灵强大者，怎会心存惧怕？此时李梦凰所展现出的坚强、勇敢，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默然半晌，她才终于开口。
“你……要走了？”青凤声音有些发闷。
“嗯。行装我已收拾好，其实原本也没什么好带的，明天一早就离开吧。我已经跟师父说好了，只等最后见你这一面，就要去游历天下了。”李梦凰略微有些惆怅。
“我跟你一起去。你伤成这样，一个人怎么走得了？”青凤毫不犹豫地说。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李梦凰虽重创，但更多的是生命本源的损伤，外伤几乎没有，因此身体虽虚弱，自由行动却是无碍。
李梦凰苦涩一笑：“别傻了。你是皇族，怎么能随便跟人到处流浪？燕国需要你，你不能走。我答应你，若有一天寒毒压制不住，我会回来此地与你见最后一面的，好吗？”随即叹息道：“我知道泽哥哥一直待我很好，惜乎今生无以为报，唯待来世了。”她心里很明白慕容泽作为一国之主对她的深爱，可两人毕竟相差十八岁有余，她又是自幼与慕容泽相识，对他只有妹妹对哥哥的喜欢，却没有更多的什么。
其实她虽说会回来此地，但两人却都清楚，三年之中不知会有多少变故，两人再次相见的可能微乎其微。
沉默良久，青凤忽然犹豫着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有师父在，是谁能伤的了你？”其实她不问也已猜到了答案。江湖中比雾月郎君实力更强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再加上黑暗属性、寒毒、诅咒……一个令她恐惧的名字逐渐浮上心头。修谬。是的，只有此人。
李梦凰怔了怔，正要开口，却忽闻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此事还是我来说吧。”她抬头一看，却见师父雾月郎君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身旁。
三日之前，正当雾月郎君用过晚餐，带着李梦凰重新温习完一遍所学内容，准备开始冥想修炼之时，忽见前方树叶闪动，似乎有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他初时并未在意，因为并未感觉到那黑影身上有丝毫气息波动。以他的实力，自然没把这样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不速之客放在心上，纵是山间盗贼又能如何？瞥了一眼侧后方正沉浸在冥想中的李梦凰，他彻底放下心来。
饶是以他巅峰境界的修为都过了近半柱香工夫才觉出不对劲来。山野间此刻竟是一片寂静，虫鸣鸟叫声皆无，静得可怕，就仿佛他和李梦凰已经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一般。与此同时，四周的黑夜也似乎变了样子。那黑暗变得更加深邃、粘稠，如同黑天鹅绒一般拥有了质感。他瞬间警惕起来。能对自然产生如此影响的修为，至少也是六阶强者。这已足以引起他的注意，但还远远不足以对他产生威胁。以他巅峰武侠的身份，这个世界上能威胁到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就在这时，一个淡淡的，柔和悦耳的声音响起，回荡在树林间，缥缈地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李梦凰瞬间惊醒，弹身而起，已是长剑在手，警惕地环视四周。
“修心无妄，以冥罗赠君子。”
雾月郎君眼神微动，他并不记得武林中哪位成名强者是以这句奇怪的话发起挑战的。如果这是要亮字号，那也未免太失败了，因为他根本就从未听说过这句话。他低声对李梦凰道：“你先走，这里你帮不上忙。”随即凝聚气息，朗声道：“何方高人到此？敢请现身一见。”雾月郎君作为七阶强者，其修为已经达到归真之境，先前他未刻意释放气息，对方便不能感受到他的实力。这句话中灌注真气，就是要让对手感受到自己的修为，知难而退。若无必要，他也不想大打出手。
“韩临，十年不见，尚记得莫某否？”那声音还是那么悦耳，柔和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冷意。一个黑衣人从空中缓缓飘落，动作优雅而潇洒。
雾月郎君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轻蔑与不屑一顾，心头微怒，这么多年来，敢直呼他名字的人眼前这位还是头一个。但当他听见“莫某”二字时，他猛然抬头，正迎上对方那双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但见此人面容秀美，甚至几乎有些女相，眉目弯弯，妖异的眼眸中散发着一种仿佛能吸取人灵魂的暗色的光，脸上还带着一丝柔和的笑容。这若是个女子，一定是名绝代佳人。他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却怀抱着一张典雅的古筝，黑发飘拂在脑后，清秀儒雅，完全不像会武功的样子，倒像个文弱书生。但当雾月郎君看到此人之时，却大惊失色，脸色大变，朝李梦凰大喊道：“快跑！能跑多远跑多远！”他虽尽力压制，语音中却仍然带上了一丝惊恐之意，只因他已认出了这个似乎毫无恶意的人。
只见黑衣人左手随意在筝上一拂，一声颤音便传出，远处李梦凰听见，便觉自己整个灵魂都在颤栗，刚想运功相抗，便已晕迷过去。雾月郎君也是身形一滞，脑海中出现了几分眩晕。
黑衣人身形一闪，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却已来到了雾月郎君身前，轻轻抬起右手，低笑道：“面对本座你还敢分心，真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雾月郎君修为受到大幅压制，在那黑暗粘稠如同实质的空间里，他的速度与反应似乎已大幅迟钝。看到那缓缓印向自己胸前的右掌，他只来得及勉强提起双臂，交叉挡在身前。
两人内力相交，无声无息，雾月郎君身形似乎是闪烁了一下，随即如羽毛般轻飘飘飞出六七丈，落在地上，脸色微微有些苍白。这一下他算是被对方偷袭，双臂中寒气侵袭肆虐，丹田也是气血翻涌，但显然也并未受伤。最后关头他以自己的成名绝技雾月浸心术试图干扰对方心神，削弱对方攻击，却反遭压制，不得不撤力退开。但他看似被震飞七丈之远，实则却已抵消了大部分力量，巅峰强者的实力彰显无疑。
眼前这位，正是五大巅峰武侠中毫无疑义的最强者，修谬。十六年前，仅仅二十三岁的修谬第一次出现，就已经是巅峰境界，接连战胜雾月郎君和碧尘子两位新晋巅峰武侠，已然问鼎武林，却终究在神盟的星辰岛上以一招之差败给底蕴深厚的文致君萧晗，不甘而去。当时文致君还不知此人心地之狠毒，否则便万万不会放他离开星辰岛。修谬不久便在江南一带独自立派，创立巫仙教，顶着锋芒正盛的星芒与澄霄剑派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杀戮苍生，星芒几次与其接战，都未曾对其造成实质损伤，反倒是修谬实力飞速提升，没几年便已超越了神盟天主萧晗，成为了天下的至强者，但他却不被任何正派武者所认可。十年前燕山武林大会，修谬气焰盛极，同时向其余四位巅峰武侠挑衅，结果刚刚与星芒于东南大战一场并最终战胜的澄霄剑派主动联合星芒，文致君、碧尘子和雾月郎君三人合力与修谬大战不休，他才终于在碧尘子的紫云千机之下重伤被擒，但碧尘子也中了他的独门毒药化魂谬心散，除他之外无人有解药。修谬以此要挟萧晗，萧晗心软，再加上雾月郎君与碧尘子乃是至交，因而劝萧晗收手。萧晗明知道这次放修谬走了便是让天下百姓至少多受十年劫，日后不知还要引起多少祸患，且当修谬复出时很可能便再无一人能够阻止他，但却无论如何不忍让碧尘子死，犹疑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放修谬离开，并以此交换解药。修谬也果然守信，回去后便派手下将解药送至星辰岛，碧尘子才保住性命。此后修谬销声匿迹蛰伏十载，独自苦练《东泓宝典》上所载秘术，终于于此刻再次复出。
“莫怀峥！你消失这么多年，今日终于敢出现了么？”雾月郎君的声音冷冽肃杀。
修谬阴森森一笑，却竟显得有些俊俏。
“本座十年前便已说过，本座复出之时，尔等便谁也无法再阻止本座！”
雾月郎君一滞，忽觉黑暗之气如刀绞般在自己经脉中冲撞激荡，显然是修谬在刚刚那一掌击中后隐藏在自己体内的毒气此刻突然被引动，雾月郎君只得喷出一口乌黑的毒血，才觉气息稍顺。修谬却只是冷笑着并未借机出手。
“你莫非已忘记天道了么？巅峰武侠本是天理的维系者，受命于天，你竟敢违逆！到了我们这个境界，必然对天道有着极为深刻的感应，也有了自己的道。你多行不义，不说遭天谴，难道不怕自毁道心，走火入魔吗？”雾月郎君神色间已有怒意，言辞也是冰冷。
出乎他意料的是，修谬却沉默了一小会，才悠悠道：“曾几何时，我也相信过天道，可却被世人愚弄。现在么……天道既已背弃了我，我又何必遵从它！如今，所谓天道早已不能对我如何了！”
雾月郎君怒意更盛：“你何曾信仰着天道？！从你初出江湖时，便是个血腥的屠夫，如此冷血无情之人，竟也能参天立道成就巅峰，倒也真是不可思议！”
修谬淡淡道：“有些事，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你们神盟不是一直声称唯有心怀正义者才能登临圣境么？不是声称归真境界最终要把自己的道心融入天道之中么？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要证明你们可笑的错误。念念不忘所谓天道，始终不敢与天道抗衡，那最终只是弱者而已。真正的强者，是要把天道融入自己的道之中，把所谓天道踩在脚下！”说道最后，声音已逐渐变得狂热起来。
雾月郎君大惊：“你疯了么！抗衡天道还则罢了，你又何必杀戮那许多无辜百姓，岂非徒增杀戮？”
修谬冷冷一笑：“强者生，弱者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杀他们，只因他们不够强，不能与我相抗衡，死在我手下，便没有资格抱怨不公。若有一天有人能杀我，我也一样无怨无悔。”
雾月郎君强行压抑怒气：“武者，侠也。不为苍生，何来武侠。上天赋予我们异于常人的能力，我们便有了异于常人的责任，便有义务维护世间正义，千百年来，此乃武林定规，亦是神盟对每一名弟子的要求。为抗争邪恶而死，原是每一个神盟弟子的荣耀。你纵然再强，今日也少不得要与我一战。我年长七岁，便让你七招。拔剑吧！”其实他明知自己本就不敌修谬，此刻还硬要让对方七招，乃是已抱定了必死之心。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此之谓也。
修谬轻蔑一笑：“你根本不是本座的对手。本座今日也不杀你，只是你们神盟总是自认为无所不能，自诩能拯救苍生，本座就要让你体验一下无法拯救别人的无力之感。”话音未落，黑暗便如洪水用来，困住了雾月郎君。雾月郎君识得这一式“冥罗地狱”，身上青光闪烁，身形渐渐变得虚幻，试图脱离出来。雾月浸心术。但修谬本人却已如同鬼魅一般瞬闪而至李梦凰身后，轻飘飘一掌拍出。李梦凰仍晕迷在地，全然无法反抗。修谬一掌印在李梦凰肩头，然后虚幻地闪烁了一下，竟然施展出了和雾月郎君一模一样的功法，同样的雾月浸心术，然后就那么原地消失了。等雾月郎君脱离了黑暗的掌控，修谬早已不知去向了。
后来，据李梦凰叙述，她当时被那一掌击中之后瞬间便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有了意识，但却也同样瞬间心神失守，六感皆失，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仿佛只剩下灵魂在躯壳之外飘荡，除了还能思考外与死人一般无异。她失去了一切感知能力，无法得到任何信息，也感受不到疼痛，只是一片黑暗。她想叫喊，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却又偏偏意识极为清醒而敏锐。就这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在她的认知中仿佛已经是几十年，她才终于悠悠醒转，醒来后发现时间几乎完全没有流逝……她说，无论谁在那种情况下经历那如一生般漫长的时间，都会被折磨疯的，她也几乎要疯狂，却终于没有失心。或许这也是她意志坚强的表现吧。
雾月郎君说，当时见她安然醒转的时候几乎不敢置信。因为他认得那一掌。那其中暗藏的就是修谬的成名绝技，谬心术。身中谬心术之人或再也没有醒来，连灵魂都找不回来，或醒来后精神紊乱，变成白痴，所以至今无人知晓谬心术的秘密。李梦凰是唯一一个身中谬心术之后还能清醒地向其他人讲出经历的人。以修谬那样的功力，面对一个低自己三个层次的人，竟然也能失手，这实在让人惊喜得不敢相信。
不久，李梦凰便告诉他，自己身中寒毒，恐怕命不久矣，并说准备放弃那一线渺茫的治愈的希望，而是想要用生命的最后时光游历天下，死时不留遗憾。雾月郎君答应了。于是她又跪在地上，低着头说请师父将她逐出师门，雾月郎君默然良久，终是也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