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瓷
讲故事嘛,总是有个主角的。今天我们的主角是一只碗。
帝国最好的瓷匠寻到最好的土,请了最好的风水先生算出了最好的时辰,在最好的窑里烧出了一批白瓷。
这一窑瓷一共十三件:匜、洗、尊、碗、盏、杯、盘、壶、罐、瓶、炉、盒、碟,样样造型优雅,胎白如玉,虽无雕饰,纹理轮廓间,却让人想起文人梦里某个隐逸洒脱的时代。那感觉如同一阵风,明明存在,可你看不见也说不出更摸不着,但它就是在。这批瓷是完美的。
而主角总该不一样一点,所以十三件瓷器里,唯独那个碗不一样。没错,这碗是一窑白玉瓷里唯一一件发生窑变的,它不完美。
小徒端着成品站成一排,老匠人背着手挨个儿细细地看,别的瓷匠看瓷还用手摸摸、敲,用耳朵听,他可不用,只消一瞥,他便知道这是自己出过的最好的白瓷。他的笑隐在嘴角,不露声色。
可到了那碗那,老瓷匠变了脸!碗底,额外显眼的四道黑痕。小徒早就看见了,但见了老瓷匠神色,手还是微微颤了起来。“莫慌。”老瓷匠终于哼笑一声:“皇上敕令制白瓷器一十二件,一件窑变,无妨。”
小徒刚松口气,老瓷匠又突然皱了眉头,把脸凑到了碗口。这下子,小徒可抖得更厉害了。老瓷匠一把抄起了碗:也是稀奇!那四道黑痕一组合,竟如同一条水墨画里的鱼,灵动俏皮、笔法遒劲。
虽说如此,皇帝这次要的是无暇无饰的瓷,于是碗被留了下来。
这皇家特制的东西,皇帝不要,也没人敢要了。工匠擦着色白的碗,看细腻的胎纹,转了转,看光与影在碗中上跳跃,也看碗底的鱼——那鱼,可真传神!瓷匠笑了,像欣赏一个美丽的女儿,也带着三分遗憾:终究是嫁不出去的女儿。鱼该属于水。老瓷匠突然这么想,便往碗中倒了点水。就在这时候,碗底的鱼竟随着水波晃动,也一左一右摇摆了起来!
这是件奇事,传了出去,这碗便终于到了皇帝手中。文武百官、宫娥妃嫔也看到了这碗,皇帝是个爱炫耀的人。
皇帝爱把玩它。他往碗中注上清水,看鱼儿游,瞪着眼睛看得乐呵,就跟从来没见过鱼游似的。皇帝也命人往里灌酒,淡黄的、浅白的、还冒着绿泡的新酒,皇帝都爱。这碗被酒气熏得醉晕晕的,这鱼就游得更欢了。
皇帝爱这碗,也爱这酒,但酒入碗中,他不喝。白瓷碗的边缘有芒口,那小小的一圈用起来不舒服。
皇帝把碗放在书桌上,那漆了黄漆的木头上,同玉玺并肩而立,视为至宝。
白瓷碗就这样立在那儿,安定时在那儿,叛乱兴起时也在那儿,皇帝弃城而逃时也还是在那儿,玉玺自然是随皇帝走了,瓷碗便无人问津了。叛军,或者说胜者,杀、抢、砸,却奇迹般地放过了这碗。火烧宫殿时,躲在柜后的小宫女抱起了碗,向大火冲出去。
她跑出去了吗?跑出去后有没有被抓住?这个我真不知道,碗知道,可它不说。所以还是再说说接下来的故事吧。
还是那一年冬天,一个四处化缘的小和尚捡到了这个碗。那时候他实在冷,天刚下过雨,他忍不住想在一堆碎石子上跳一跳,暖和身子。他圆圆的脸和圆圆脑袋一上一下的晃动,圆圆的眼睛却忽然被什么晃了一下,又没了。他往上一跳,到最上面时又看见那光,往下,又没了。他就这样瞪着眼睛跳了三下,觉得事不过三,于是往前去看看,从泥里刨出了那碗。
“真是一个好碗!”小和尚看了看,在池子里洗了洗。这破落的小和尚可不懂瓷,他觉得这碗没磕坏,就是个好碗。他那满是裂痕的陶碗不知哪天撑不住就要碎了。
小和尚开心,白瓷碗却遭了殃。它可是供在御前,容过这世间最美的酒的呀!小和尚却把那些残羹冷饭通通往碗里灌。白瓷碗觉得受到了侮辱。它也不喜欢小和尚:那穷酸的样子!也配捧着它?它宁可留在泥里,与原本的同类为伴。
有一次小和尚得到一碗热粥,烫得白瓷碗生疼。小和尚可高兴得嘴唇发颤。白瓷碗抱怨,它忘记了自己也是由高温里涅槃而生的。
但小和尚也还是爱惜白瓷碗的,平时用破布包着它,待遇见人时再拿出来。乱世中的一只白瓷碗何其脆弱,瓷碗自己不懂,小和尚却懂。
小和尚在外游荡的日子,与其说是化缘,不如说是乞讨,可是寺里不让他回去,战火纷飞,寺里也没有多少吃的。
瓷碗随着小和尚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更多的时候是寡淡的味道,同水类似,却不及水纯洁。它终于很少想起造它的工匠、皇帝还有宫女。它遗忘了过往。战争从未间断,从春到冬,小和尚身上的袍子一天天变旧,碗里的食物也一天天变少,只有碗的胎白如新,细腻尊贵。
这一天小和尚坐到的一户人家屋檐下,天下起雨来,他掏出碗去接雨,第一次发现碗底的鱼像是墨水画上去的,也第一次看见那鱼在水中抖动,似乎游了起来。雨、瓷、在光影里跳跃的水珠与鱼,这是一个多美的碗啊!小和尚抽抽嘴,笑了:“你瞧你一定很名贵,怎么还愿意跟着我?”白瓷碗想它也想离开啊,可它不能动。它甚至想过碎掉,碎了,小和尚就会把它扔掉。可它不敢,碎了,它还是它吗?或者,如同为泥时那般毫无意识?它怕。小和尚又说:“陪着我的,只有你了。”白瓷碗没有回答,它不会说话。小和尚睡着了。
雨过天晴,太阳照在了白瓷上,晶莹得如玉。水珠顺着碗壁流下,瓷碗想,人的眼泪流下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瓷碗能看见太阳照在小和尚的脸上了,可他还没有醒。
这户人家的主人从外边回来,他一眼就瞧见了屋檐下的碗。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拿起它,左瞧右瞧,终于用手背轻轻敲了敲,去听那声音。“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他嘟囔着,“是定窑啊……哈哈……瞧这芒口!”他喜极了,眉毛眼睛鼻子都挤成了一团,他每次看到好东西都这样。
“呦,老爷你看碗里的鱼像在动呢!”他的近仆一直拉长着脖子在看。
“啊!”主人这回变了脸色,仔细一看,手抖了起来,水里的鱼便晃得更厉害。
仆人这下慌了,低声喊:“老爷?”
主人喃喃道:“那个碗……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他良久平静下来,终于瞧见了昏过去的小和尚,叫人把他抬了进去。
这主人是个富商。他卖瓷,也爱瓷,地方皆知,但没人见过他如此失态如此兴奋。
富商说,他要用一个宅子和十亩良田来换这个碗。这些东西,他完全可以不给小和尚,但给了,也不及这白瓷碗的千分之一。
小和尚一定会答应,他毕竟是个连佛法都不懂、吃不饱的小和尚,白瓷碗对于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碗。瓷碗有一点点不舍,但它也终于可以回到养尊处优的日子了。
懂瓷之人,也必惜瓷。小和尚还没醒,富商就把那瓷碗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一天下午他第十次把瓷碗从架子上拿下来的时候,却突然脚底一滑、摔了一跤,断了腿。
人犹如此,瓷何以堪!白瓷碗碎成了大大小小十三块,散落,如满地白花。那声音大约是富商这辈子听过的最美、也最催人泪下的乐声了。
碗底那条鱼却还完好,富商把白瓷碎片都包在了一起。
后人发现这些碎片是在圪拉坡的一丛野草下了,那是白瓷碗的故乡定窑旧址废墟。漫山遍野的白色碎片里,人们发现这白瓷碗的十三块碎片紧聚在一起。文物修复者用金片把瓷碗碎片嵌合,再次惊动了世人。
但没有人会想着往里面灌水,那鱼也不游了。白瓷碗带着满身伤痕和满身金光静静卧在博物馆里了。
名瓷